小城之春 第140章

陈藩执拗地、逐字逐句地复述道。

第137章 刮骨

屋子里忽然一下变得很安静,只有凌乱急促的呼吸,和压抑到几不可闻的哽咽声。

陈藩伸手把贺春景领口一块十分碍眼的小碎片拿开,又把他肩膀和胸口上的一些脏东西掸掉,做完这些,才有勇气再一次开口。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给陈鲜打电话吗?”陈藩问他。

贺春景双眼放得很空,嘴唇嗫嚅了几下,低声说:“你都知道了。”

“对。”

陈藩很是赞同地点点头。

“你们两个在我家用过的洗漱用品,湘姨没有扔掉,我就拿小孩那份去做了鉴定。我们两个有血缘关系这件事,本来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报告上面显示的不光如此......贺存一的父系基因点位,跟我本人的父系基因点位,完完全全一致。”

这则消息太疯狂了,光是说出来就让他喘不过气。

陈藩直起腰,伸手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借由这个动作把额角乱跳的神经抹平,故作轻松道:“这些年来,你们一个个敷衍我、躲避我,拼命想遮掩的就是这事吧。”

贺春景眨了眨眼睛,视野变得更清晰了。

他看清了从陈藩额角上垂落下来的发丝,也看清陈藩脸上自嘲的笑。

“怕我崩溃?”陈藩嘴角扯得更大了,像道延长的伤口,“还是嫌我恶心?”

楼道里的冷空气透过防盗门的小纱窗灌进来,轻轻拂过屋内两人的面皮,像在皮肤上破开纵横交错的道道冰河。

“你推开我的确是有道理的,你早知道这事,所以你看了我就恶心,觉得我脏,觉得我身体里流着牲口的血,压根儿也不可能长成个人。”

陈藩想起自己与贺春景再次见面之后,都对人家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没有长成个人。

他也挺牲口的。

但后悔之余,他更多感受到的是名为茫然的情绪。

人都说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所有事情总能过去。可陈藩发现他自己就是那个问题所在,而所有人都解决不了他。

连他自己都不行。

“说实话,我自己也为这件事感到恶心,我甚至第一反应是把他给的肉剜掉,血放干,我恨不得把自己掐死,那天我拿着报告,从走廊窗户跳下去的心都有了。你说得对,我长得像他,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长的像他了,因为我打骨子里就是脏的。”

“不是!”贺春景猛直起身。

他想到自己上次为了赶陈藩走,故意说了那么诛心的话,现在简直后悔得想死。

“我都是胡说的,我没有觉得你脏。”他颤声道。

“我不脏吗?”陈藩忽然很认真地问他,“叔嫂乱伦,父子共妻,我永远是由陈玉辉排泄出的废物组成的,长着跟他相似的脸。这些东西挖不干净也拿不掉,我不脏吗?”

“别这样,陈藩。”贺春景哽了一下,伸出手想要去拉他,“别这么想自己。”

可陈藩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点点头:“也是,你要是觉得脏,也不能养了陈定这么多年。”

随后陈藩毫无预兆地一脚踹在贺春景背靠的沙发上,躬身揪起对方的衣领,狠狠拉向自己。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臼齿挤压摩擦发出的咯吱声,咬肌紧绷着,喉结上下滑了好几下,问:“那你告诉我,同样是陈玉辉的种,为什么陈定可以,陈藩就不配?”

陈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狂怒,不等贺春景回答,就一下又把他搡到沙发靠背上,神情暴烈。

“凭什么你心甘情愿伺候他的小崽子,我就活该被你扔在他妈的狗屎谎话里耍得团团转?!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瞒着我是对我好,你光荣你伟大,守住了秘密你他妈的拯救了我了是吧!”

他再也绷不住了,把在所有人那里受到的委屈都集中起来,无法自控地一股脑倾倒在贺春景身上。

“你跳楼就跳楼,要走就走,你他妈的在乎我干什么?我可以不要钱,可以不要命,我他妈的死活到底关你什么事啊?”陈藩紧紧揪着贺春景的衣领,眸色赤红,“你一个狗屁高中生,连高考卷子上的题都做不对,到底谁允许你去给我的人生做选择了?!”

“那个老牲口按着你操的时候,你还觉着自己圣母守护全世界了是吧,结果呢?他没得到一点应得的报应,舒舒服服轻轻松松的死了,你呢?你给他养了十几年的拖油瓶,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他怒不可遏。

赵素丹也是,贺春景也是,一个两个都以爱的名义隐瞒他、欺骗他,把他护在密不透风的温室盒子里,然后一个一个站在外面,就在他眼前破碎死去。

他被迫做一个婴儿,做一朵娇花,做一个恬不知耻的受益者;他现在无比嫉妒陈定,凭什么陈定可以舒舒服服活在爱里长大,凭什么他不用被拉进这摊烂泥里挣扎!

凭什么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遭受这样的惩罚呢。

各种混乱思绪像风暴卷起砂石,在陈藩脑子里拼命翻搅。

他的怒吼声愈发嘶哑,单膝跪在沙发上,两手用力固定住贺春景的脸,再一次质问他:“你告诉我,你到底凭什么养他?”

贺春景闭着眼睛,颊侧被陈藩捏得有些变形,眼泪浸湿了他的手掌。

“他爸妈没了,是我欠他的。”贺春景喃喃道,“因为我欠他的。”

贺春景知道这时候跟陈藩是没办法讲清楚道理的。

陈藩现在就像考了不及格又丢了文具盒的小朋友,天都塌了,云彩雷电雨雪冰雹一股脑砸进脑子里。该说的不该说的、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争先恐后喷涌而出,不过脑也不过心。

他默默等陈藩把肚子里的黑泥吐干净,并且以为会听到陈藩同样的诘问€€€€那你欠我的呢?

但陈藩突然停了,静了。

“那我呢?”

陈藩的眼泪砸在贺春景胸前,烧穿了薄薄的衣衫,直烧进他的皮肤和心脏里。

“我欠你的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贺春景倏地睁开眼睛,在他眼前,是陈藩眼泪横流,狼狈到前所未见的一张脸。

贺春景伸出手,贴在陈藩侧脸上蹭了蹭,说:“你不欠任何人的。”

“……骗子,贺春景,你就是个可恨的骗子!”

陈藩竭力遏制自己的嚎啕,他跪坐在狭窄的沙发上,骑在贺春景腿上,双手紧拽着身下人的衣襟,额头死死贴在对方锁骨上痛哭。

他这些年来理所应当享用着的一切€€€€优渥的物质生活、迅速发展起来的事业;究其根本,竟都压迫在多年前那条窄瘦的脊梁上。

这人在他面前装成唯利是图毫无廉耻的婊子,献祭式的舍弃了肉体的自由与精神的向往,终于获得了不算胜利的胜利,然后偷偷把奖品与光环都塞进他的口袋里。

长久以来,陈藩竟然就活在贺春景十八岁那年抛却的遗骸上。

贺春景犹豫片刻,伸出手环抱住陈藩的背,像曾经那样轻轻拍他,聊表安慰。

陈藩的背比他记忆里的样子宽厚了许多,在他手掌心里紧绷着发抖。贺春景极富耐性地等他平复,直到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探头勉强看了一眼屏幕,是王娜的电话。

可陈藩重重压着他,不许他动,贺春景只好一边揽着陈藩,一边抻长了身子去够茶几上的手机。手机在指尖上滑开了几次,陈藩终于把头抬起来,回身将嗡鸣不停的手机抓起来塞给他。

“接。”陈藩言简意赅。

贺春景下巴垫在陈藩肩膀上,费劲地扫脸解了锁,把通话接起来。

“你在哪呢!”王娜的声音火急火燎的,“立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周围有没有机关单位派出所?”

“我在家,人没有事,”贺春景顿了顿,“你别着急。”

王娜立刻警觉地问:“他们找过你了?我现在马上过去,到了细说!”

言罢,王娜“嘟”一声挂断了电话,屋里重新陷入沉默。

墙壁上挂表的秒针一遍遍地绕圈,沙发上的两人就以这种滑稽可笑的姿势叠抱在一起。

贺春景被陈藩压得两腿发麻,轻轻挪了挪,换来陈藩以更加凶猛的力道箍着他,湿漉漉在他颈边吸鼻涕。

“陈藩,”贺春景伸手推了推他,“一会儿王娜要来,存一也快回来了,我得把东西收拾完。”

“你说,今天我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是吧?”陈藩忽然把脑袋从贺春景颈窝里抬起来,用拇指根在鼻梁边上蹭了一把。

贺春景没想到他又提这事,一下紧张起来。

可又想到最大的秘密已经被他知晓了,剩下的无非也就是些陈玉辉拿捏自己的细节,说了也就说了,于是“嗯”了一句。

“那我问你,为什么还留着那件衣服。”陈藩定定看着他,出其不意地把话题又扯回来了。

贺春景张了张嘴,目光落到旁边地板上,避重就轻地说了实话:“挺好的衣服,又没坏,就留着了。”

“那你每次看见它的时候,会想起我吗?”陈藩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模糊不得的,只有“会”或“不会”。所以贺春景怔了片刻,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道:“会。”

“是想起我,还是想我?”陈藩又问。

“……我不知道。”贺春景抬起水淋淋的眸子看他。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至少在他心里,二者之间是连带的、捆绑的,没有区别的。

陈藩听在耳朵里,却是贺春景又在回避。

哪怕是一切谜团都揭开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值得隐忍蒙骗的事情了,可他到底还是不肯和自己一样坦荡地拾起旧爱,甚至连留着衣服的原因都不愿意承认。

或许这是贺春景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吧,陈藩想,这么恶心的血缘出身,他肯定还是在意的。

陈藩低头哽咽了一声,慢吞吞从贺春景怀里站起来。

很难描述此刻他的心情,有点像在烧热的钢丝上赤脚行走,想要直接跳下去求个痛快。

陈藩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冷却,免得继续做出什么让贺春景更膈应的事情。可当他一回身,视线无意间转向防盗门时,不免脸色剧变。

见他如此,贺春景的心脏重重沉了一下,慌忙扯着他的衣袖站起来,也朝沙发墙转角后的玄关看过去€€€€防盗门上通风用的小纱窗始终开着,贺存一煞白的半张脸浮在黢黑楼道里,早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第138章 无情铁手,一把薅走

贺春景的脑壳里像开了锅的滚粥,指尖却凉得吓人。

他戳在电视机旁边,要把身体重量放一半在墙上才能勉强站稳。陈藩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抱着胳膊,想把人揽到怀里又不敢贸然伸手,于是只能神情焦虑地咬嘴皮。

刚才还扭作一团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此刻一起站定了,看向沙发上的男孩。

贺存一从打进门就始终维持着沉默。

他方才在在单元楼下一眼认出那辆被撞得变了形的保姆车,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两腿先于意识的命令狂奔疯跑上楼,却在楼道里远远听到了陈藩咆哮的声音。

因剧烈运动而拼命撞击胸骨的心脏像是被击穿了,一刹那死去了。

贺存一早知道自己不是贺春景的亲生孩子,却从来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来处竟然如此的……如此的不堪。

小孩有点恍惚,在半小时之前,今天最令他困扰的问题还是数学第一张卷子上的倒数第二道选择题。而现在,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陈藩,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这傻逼怎么会是我的血亲呢。

他知道贺春景总是有意将他与身世过往隔绝开来,并将他看做一个十足的少年儿童来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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