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139章

在震耳欲聋的狂踩油门声中,贺春景听到咬牙切齿的这么一句怒吼。

他一个动作一个指令地执行,越过一地玻璃渣,撅着屁股从后座翻到副驾,惊魂未定地看向驾驶位上的陈藩。

“别他妈傻看了,开门下去!进单元楼!”陈藩脸色青白,强作镇定连着轰了三脚油门,怼在喇叭上的手用力到发白,鸣笛声响彻整个小区。

他咬紧牙关往后看,心里万分庆幸今天开的不是先前那辆帕美,不然早都钻进货车下面被压扁了。

奔驰车马力足,硬是顶着满载的搬家货车往后挪了几米,让副驾门对上了单元门洞。

贺春景是真的吓傻了,他下意识要去推门,却发现车门自来就是开着的,陈藩早替他准备好了。

可腿都迈出去了,他又猛地缩回来,朝陈藩吼:“你怎么办!”

“滚下去!”陈藩右手把着方向盘,左手猛拉开车门,“我找机会跳!”

“不可能!”贺春景知道路左侧停车极密,这种情况下压根找不到合适藏人的空隙,万一躲闪不及,反而会被两辆车一起侧碾到停着的车上。

贺春景不走了,转身迅速伸出一只脚,跨过扶手箱摆在油门边上,身体拼命往驾驶室靠拢,声音颤抖:“油门我撑着,你下去拉货车的手闸。”

“你他妈的听不懂话吗,我让你滚下去!”陈藩又猛轰了几脚油门,可车身逐渐传来细微的咯吱声。

货车重量太大了,纵使奔驰马力足够,商务车的车身也很难毫发无损地抵抗住货车的挤压,更何况货车还是满载的。

听到这金属拉扯的声音,贺春景一直在疯狂跃动的心脏忽然停拍一瞬。

“陈藩,”他颤抖道,“那货车副驾贴墙太近了,打不开门。从你那边下去,爬到它驾驶室,有机会把它停下的。”

陈藩仍在一刻不停地鸣笛,试图吸引出热心路人来帮忙。

然而这里的地形实在太狭窄了,眼下的场景又过于触目惊心,即便窗边站了三三两两的围观人,却依旧没有人跑下来帮忙。

油门轰得更紧,车后早已变形的箱盖更加凹陷进来。

他们不知道这辆车能撑多久,只知道若是被大货车推到围墙上,他们都会变成被液压器挤过的罐头。

贺春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全是血色。

“你去把手闸拉起来,咱们两个今天平平安安地回去,不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贺春景睁开眼,望向陈藩因紧张愤怒过度叠加而有些扭曲的脸。

“你也不想稀里糊涂的就这么和我死在一块吧?”

【作者有话说】

保险公司:这人来年车险费用翻倍【擦汗

第136章 真相是真

陈藩目光一下钉在贺春景脸上。

在车架手里扭曲的细小金属声里,贺春景轻轻把手放在方向盘上。

“求你了,陈藩,再信我一回。”

在驾驶人交接的一瞬间,断油的奔驰车被顶得往前滑了一小段,车头抵在围墙上,前盖也被挤压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贺春景大开大合飞速猛轰油门,转头定定看着陈藩,无声说了句“去吧”。

陈藩寻了个狭窄的空档,极灵巧地从保姆车驾驶室门内翻出去。他踩着路边停的轿车顶,三两步爬到货车窗侧,曲肘狠狠击碎了车窗玻璃,钻了进去。

他用此生能达到的最迅疾的力道拉起手闸,在一阵令人牙根发涩的吱嘎声后,大货车终于站在了原地。

贺春景把油门放轻了些,感觉到车的位置没有再变化,于是缓缓抬起脚,同样动作迅捷地钻出了驾驶位。

他踉跄踩进绿化带里,与大货驾驶室中的陈藩遥遥相望,冬夜的风从二人之间卷过,粗喘带出的白色水雾时而蒙在眼前,时而又流过颊侧,袒露出彼此惊魂甫定的眼睛。

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工人们姗姗来迟,神色惊惶地查看现场。又一股脑地道歉哭惨,试图博取奔驰车主的几分同情怜悯,从而免除部分赔偿。

陈藩置若罔闻,木着脸给保险公司拨了个电话,而后一个眼神也没留下,径自拎着贺春景往楼道里走。

贺春景低着头一语不发,十分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圈圈地旋转,一层层地爬升,最后相对无言地站定在防盗门前。

贺春景哗啦啦掏出钥匙,没有任何的迟疑或是隐藏,直接打开了家门。陈藩跟着他迈进玄关,“啪”地灯光大亮,晃得两人都眯起眼睛。

等了两秒钟,陈藩缓过那阵强光刺激下的目眩,终于抬眼看清了眼前的房间,以及身旁脸色惨白、一身铁屑灰土的人。

陈藩在这一刹那有点想哭,也想伸手替他把灰拍一拍,更想把他和身上那些尖利的碎片一并纳入怀里。但手刚抬起一半,陈藩就想到了今天自己到这来的原本目的,硬是把半空中的手凝住,重新缩回身侧。

“是赵博涛吗?”陈藩开口时声音很不自然,竭力伪装出的冷硬语气让整个句子都有些变调。

贺春景没吭声,只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还红着,睫毛被咸水打湿,一簇簇粘连在一起。

陈藩又想伸手去替他揩一揩眼泪,却再一次忍住了。

“贺春景,说话算话。”陈藩的眼神变得很凶,“是不是他!”

半晌,贺春景终于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他低头踌躇了一会儿,忽然脱了鞋快步走向卧室,翻箱倒柜地开始找东西。

“你干什么?”陈藩不明所以,赶快跟着脱了鞋,走到卧室门旁看他倒腾。

“你说得对,可能是赵博涛。”贺春景声音隐约发抖,毫无章法地从几件旧衣物中刨出个塑胶文件袋,回手放在床上,而后拉开床底的大抽屉,撅着屁股往里掏。

“可能是赵博涛,所以呢?”陈藩走到他身旁蹲下身,试图扳过他的胳膊让他看着自己好好回答,却被贺春景一把甩开。

“所以我得把东西全都找到,全都……全都找出来。”

陈藩这才发现贺春景的表情不大对,和那天在栖舍时的神情很像,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眼球止不住地发颤。

到底是要找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值得贺春景如此失态?

陈藩拿过床上的塑胶文件夹,打开按扣,把里面的东西往外一倒€€€€竟然是本房产证。内页地址记录的赫然就是此刻他们身处这一所房子,产权所有人的姓名却并不是贺春景,“贺存一”三个字端端正正印在纸上。

往后翻一翻,房本里还夹着按过手印的遗嘱和赠予协议,全都是贺春景本人承认的。

陈藩心头一颤,狠狠扣住贺春景的肩膀,强迫他看向自己:“你不是说这房子是租的吗?”

贺春景不说话,一把抢过房本,重新塞回文件袋里,又猛然挣开陈藩的手,起身扑到立柜前头,伸手就要打开。

“保险单,还有保险单。”贺春景喃喃道,“保险单在€€€€”

立柜中多悬挂的是秋冬季节常穿的衣物。看上去父子俩都偏爱深色系,一眼望过去,各种面料的铁灰深棕咖啡色衣物都罩着半截防尘罩,挤挤挨挨夹在一起,唯有最右侧边上的一件羽绒服,颜色是扎眼的白。

陈藩招子亮,一眼就看见这件厚面包似的衣服了。

他开始没觉出什么,全部注意力仍旧放在不大正常的贺春景身上。可当他的目光再一次跟随对方动作扫过那件羽绒服时,衣服袖子上的眼熟商标好似震钟,在他脑子里猛敲了一下。

“这是什么?”陈藩说着,伸手就要去揪,他要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确认是否正如自己所想。

贺春景原本在全神贯注地翻找保险单,刚摸到牛皮纸袋的边。被陈藩这么一打岔,捏着袋子下意识看过去,却在看清那件衣服的下一秒发出声古怪闷哼,立刻就要合上柜门!

“我问你这是什么衣服!”

陈藩哪由得他关门,单手死死撑住木板门,另一手圈在贺春景腰上,把他拼命往左边甩。

“你放开!”贺春景挣扎得像条活鱼,想要阻止陈藩触碰那件白衣服,“别碰它!!!”

可他到底挣不过能拉开八十磅强弓的人。

陈藩铆足了力气把贺春景箍在身侧,姿态强硬地拉开了柜门,将那件白色羽绒服毫不留情地扯出来扔在地上。

卧室吸顶灯白惨惨的光线打在衣服上,贺春景恍然感觉自己也被剥光剖开,赤裸裸躺在灯光下。

一切他拼命藏匿的东西都在他人眼中无所遁形,羞耻感由内而外将他击碎。

手里的人忽然不动了,沉甸甸地往下坠。陈藩低头看了看捂着脸,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的男人。他想说什么,可喉头像被人撒了把沙子,吞咽时产生粗粝的痛感让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为什么还留着它?”

良久,陈藩指着那件自己送给贺春景的白色羽绒服,问。

对此,贺春景拒绝做出任何回应。

陈藩嘴巴抿了抿,认真感受了一阵额角血管的突突跳动,忽然长出一口气,半拖半抱地把贺春景强行弄出房间,重重甩到沙发上。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会说谎的?”

陈藩俯下身,直勾勾望进贺春景目光涣散的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对方圆弧形的瞳仁里,带了夸张的形变。

“你刚才说,不论我想知道什么,你都会告诉我,是吧?”陈藩终于忍不住做了件早就想做的事,他用手背轻轻在贺春景颧骨边上抹了一下,把那道粼粼的泪痕蹭掉了,“我前两天给陈鲜打了个电话。”

他在那通电话里大发雷霆,这两个女人早就什么都知道,从来就什么都知道!他愤怒得牙都快咬出血来,可陈鲜只是慌了一瞬间,紧接着就恢复成以往那种冷淡的样子。

“我尊重他的选择,陈藩。”陈鲜在电话那头幽幽地叹气,“太晚了,来不及了,我什么都没能帮他。但至少,在他想要留住最后尊严的时候,我应该尊重他的意见。”

楼映雪在一边很小很小地抽泣了一声。

“我可以理解他无法面对你,更不想面对我。他想结束这一切,想抽身离开这摊烂泥,所以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陈鲜的声音有点疲惫,“抱歉。”

“那陈定呢?你早就知道他被贺春景带走了?”陈藩几乎把手机捏碎,他脑子里乱得像震后灾区,可他翻遍每一处狼藉,都找不到立场谴责陈鲜。

“……”

对面沉默了一阵子。

“我养不大他。”

陈鲜声音低下去,强撑着不想让人听出鼻音,所以每个字都说得很短促。

“我知道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但我不希望那孩子死在我手里。”

陈藩说不出话,也发不出火。

他的愤怒像被倒进油锅里扣上盖子,奔嚎着炸裂却无处可去,因为人人都是受害者。

“一零年的时候,她从学校赶回松津操办葬礼。出殡那天我的同学,我曾经的朋友,吴宛,突然找到她,交给了她一样东西。”

陈藩想到这,有点说不下去了,闭眼停顿了好一阵子,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像是往回狠命吞咽了太多的情绪,多到身体里蓄满了、装不下了,再多一点就要裂开了,这才不得不割开颈子放出一些真相来,以免整个身体都爆掉。

贺春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方才刚被擦掉的水痕上又有新的眼泪珠滚落下来。

“当时吴宛给了陈鲜一张纸条,字迹有点模糊,但大概还是能看清内容的。”

天台上三月的风忽然从记忆深处席卷过来,刮过皮肤表面,带起支离破碎的血肉。贺春景痛得几欲崩溃,紧抓住陈藩的胳膊,想求他不要再往下说。

但陈藩就像感知不到他的哀求一样,声音有种残酷的冷静,像是要剖开他,同时也剖开自己,让彼此间遮掩了太久的秘密再无藏身之地。

“教师陈玉辉,淫虐学生,戕害妻女,诱迫兄嫂,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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