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认为这是对方希望他保持天真单纯而故意为之,又或许也是对他非比寻常的占有欲,提起的一丝警惕。
可贺存一从未想过,这道隐形鸿沟竟是这样形成的。
“爸,我是你的债吗?”
这是贺存一自打进屋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贺春景的身形更加摇摇欲坠了,在抽气声中挤出两个字:“不是。”
一张长沙发足够他们两个平时挨在一起吃饭、窝在一块看电视聊天。但此刻贺春景靠在墙上,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再也挤不进贺存一身边那块空地了。
虽然自己决定从今天开始脱离贺存一的世界,但那应该是循序渐进的,而不是像这样,天塌地陷式的。
他想,或许在上天原本的计划里,他今晚应当会死,所以安排他在遗言里说出全部真相,之后便可以心无挂碍痛痛快快地与世长辞。
眼下这些被蒙蔽多年的苦主一个接着一个找上门,捏着账本拿着欠条,都来跟他收债了。
他太累了,累得守不住这些秘密,又或者赵博涛再对他做点什么,他就没有把这些事情当面说清的机会了。
索性就在今天,将它们都摊开算了。
“你也是大孩子了,想问什么,尽管问吧。”贺春景缓缓道,“我尊重你的所有决定。”
“那我今晚……”贺存一迟疑了一下,本就低垂的头更是埋在手心里蹭了蹭,蹭掉了脸上的全部表情,这才重新抬起头,“今晚能先不住在这吗?”
贺春景的脸彻底没有一点血色了。
贺存一也知道自己现在说这话,对他爸来讲意味着什么。但他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消化,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名义上的“爸爸”。
与自己亲密无间生活了十几年的人,或许在看到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法挣脱的噩梦纠缠着;那些温馨甜美的回忆,温暖柔软的父子亲情竟然建立在这样血粼粼的往事之上。
而自己却还抱有无耻的自私的下流幻想。
贺存一长得快,但追根究底还是个脑子不算太灵光的小孩。
他多得是无法兼顾的事,正比如此刻自己的处境,与贺春景的情绪。但他尽力了。
“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他看了看一语不发站在贺春景身侧的陈藩,“今晚家里人有点多。”
贺春景倚在墙上,建筑体冰冷的温度透过毛衫扎在皮肤上。
“可以,”他勉强咽下声音里多余的颤抖,“太晚了,你一个人住酒店不安全,等我想想办法,你先,你先把东西收拾了,不用带太多。”
于是王娜进屋的时候,客厅里只有贺存一一个人。
他拎着一只小洗漱包,看样子刚刚拿了自己的毛巾和牙具,想要进卧室里再拿些别的东西,却犹豫着没有开门。
“你爸呢?”王娜敏锐察觉到小孩脸上的表情不大对,还以为他这是要去医院陪床,“大半夜的还出门,他住院了?伤得怎么样?”
正问着,卧室门锁“咔哒”被拧开,贺春景与陈藩一前一后走出来。
王娜立刻明白过来,转头朝贺存一做出有些夸张的嗔怪样子:“真是的,你这孩子也不跟我招呼一声,还以为大人出什么事了,叫你去医院陪床呢!”
不在贺存一面前提起线人这事,是几个大人不必言语交流便能达成的共识。
“下去吧,车到了。”陈藩冲王娜点了点头,又侧身招呼贺存一,“在楼下开着双闪的就是。”
电话已经打过了,陈鲜不愿意见贺存一,至少是今天,她需要一点时间做准备。
于是她临时拜托了一位朋友过来,带小孩回家住上一夜。
贺存一沉默地走进屋,拉开抽屉收拾了一包内裤,和洗漱用品一并塞进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背着书包闷头出门去了。
贺春景始终没说话,眼睁睁看着小孩穿着校服那一抹蓝色影子融进楼道阴影里,听脚步声一圈又一圈盘旋着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他忽然像惊了梦似的跑到厨房阳台,撑着窗框往下看。
楼下追尾相撞的两辆车早被拖走了,此刻在散落着玻璃碎片的行道上,端端正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
橙黄色的车灯闪烁,一个小小的黑影拉开门上去,再关了门,那车便没有片刻停留地走了。
贺春景腿有点软,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都拴在那辆车上,车这么一走,就将他内里的那点有温度的东西也给扯出去了。
它们热腾腾挂在夜风里飘,一点点冷了,没温度了。
王娜不知道自己赶过来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也插不上话。她只好回身把防盗门带上,连带门上那扇闯了大祸的小纱窗,也一并关得严严实实。
“咳,”她走近了两步,把刚才一直憋在嗓子里的话赶快问出来,“怎么回事?”
贺春景打了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身后还有个王娜。
他绕过陈藩,一步一步走回客厅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疲惫极了。脑子里的事情一件压着一件,理也理不清,压根不知道该跟王娜从何说起。
“不如你先说说自己是谁,”陈藩在后面轻笑了一声,他想起上次见面这人在饭桌上是怎么糊弄自己的,登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再跟我说说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能给他找上这么大的事儿来?”
王娜显然也想起自己上次跟贺春景故作恩爱地气他,干笑了一声:“小学弟认不出我啦,以前还跟你一起去松山书院救你姐呢。”
陈藩刚升起来的那点恶胆被闪了一下:“什么?”
接着,他再一次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王娜一番,十七岁的记忆横冲直撞涌进来,贺春景在音像店里被王娜摸头的场景大字报一样被贴到眼前。
“怎么又是你€€€€”陈藩简直怒发冲冠了。
“咳,追忆童年改天再说,现在先说重点,”王娜尽可能摆了张严肃认真的脸,清清嗓子,“警察办案,抓紧时间。”
陈藩被她这么公事公办的一堵,只能把火气咽回去,简明扼要外加没什么好气地开口:“回家路上,背后有辆搬家的大货没拉闸,差点把他碾了,怀疑是赵博涛干的。”
“刚才电话里你的意思……吴宛那边也出事了吗?”面前缓过神的贺春景突然开口。
“嗯,和你同一时间,也是车祸。”王娜正色道,“现在人已经送去医院了。”
陈藩一听,又是后怕又是来气。
怎么又有吴宛的事,顶着路人甲的身份净特么压他的戏,这人简直阴魂不散了!
“怎么回事?”陈藩拧着眉头问,“怎么又牵扯吴宛了?”
“赵博涛察觉内部有问题,但春景和吴宛都是同期新来的,他判断不了问题出在谁身上,索性一锅端了。”王娜抿了抿因着急爬楼而干裂的嘴唇,看向贺春景,“抱歉,是我们的疏忽,没想到赵博涛收了好处,对吴宛还下得去手。”
陈藩沉默了下,想起吴宛这人都干过什么事,冷笑道:“也算报应他的。”
“我得……我得和吴宛说实情,他严重到什么程度,该不会€€€€”贺春景几乎喘不过气,不敢吧最严重的后果说出来。
“人清醒着,”王娜立刻安抚他,“我们自会有人去和他聊,你不要多想。”
“但他也是因为我才出的事。” 贺春景站不住了,摸到沙发边上,坐到刚才贺存一刚才坐过的地方。
“停,这是对方丧心病狂导致的后果,不要归咎于你自己。以及我们也会进行内部追责,对受害人及家属进行赔偿。”王娜话锋一转,声音沉下来,“这也是我坚持要你脱身的原因,办案过程中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了,我不希望你也成为其中的牺牲之一。”
贺春景搓了搓脸,喃喃道:“那现在……怎么办?”
其实他想问的不止是圣慈学校的事,一夜之间他的全部生活都被翻了个底儿掉,他真正想问的是现在这个僵局要怎么办,他一点儿没有头绪。
“我建议你离开松津,带着小孩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如果没有合适的亲友,我这边也可以为你提供一间安全屋。”
“不行,且不说吴宛那边,”贺春景昂着脑袋看她,尽力把思绪拢回来,“赵博涛这次把我们两个踢出去,以后圣慈对外部的防备只会变得更严,你们再想重新布线进去,也要花费更长的时间。”
他的目光茫茫然转到天花板上,从前总以为有朝一日这些秘密全部破开,会让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现在他没感到半点轻松,只觉得自己像个倒空了的破塑料袋,随便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得满世界飘。
“行了。”
陈藩突然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这些事该谁想谁想去,”他走到贺春景跟前,一手掐住他的肩膀,俯身叫他看自己,“你不能再掺和这些破事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贺春景一巴掌打开他的手。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今晚差点死了!现在人也快疯了!”陈藩低吼,“别在这装得像个好人似的,知道自己有急性焦虑吗,知道自己有应激障碍吗,知道自己随时随地就能犯病抽过去变成个傻子吗?!”
“还有你!”他回身指向王娜,“他什么状况你不清楚?不清楚就敢使唤?你现在最该干的事就是出门右转,然后在赵博涛那一伙狗逼落网之前再也别出现,明白吗!”
“陈藩!”贺春景听不下去他跟王娜说混账话,急得伸手推他。
“从现在开始你归我管。”陈藩迅速将他的手往后一拧,一拉,把他重新按回到沙发上。
事已至此,王娜知道自己不论再说些什么,都只会激化几人之间的矛盾。
她迅速做了最优的判断,拎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朝门口走去。
“他说的对,”王娜对想要追上来拦着他的贺春景比了个停的手势,“你现在只需要确保自己的安全,等案件有了进展,我会同步给你的。”
“娜娜!”贺春景还想努力做一番挽留。
可防盗门一开一合,在他面前利落地关上,跟王娜的态度一样,没有半分回旋余地。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玄关里,直到陈藩从后面扯了他一把,将他唤回了神。
“你也收拾收拾,跟我回去。”陈藩拽着他往屋里走,却被贺春景甩开手。
“我不能走,”贺春景摸到沙发旁边,惶惶然坐下,“我得在这等着。”
“等着?”陈藩低头看他,忽然冷笑一声,伸手掐了他的下巴抬起来,“等着那小兔崽子良心发现回来跟你重演父子情深?还是等着赵博涛再来要你的小命?”
贺春景想要偏过头,却被强硬的捏住下巴,不得不直面陈藩的质问。
“还是说赵博涛取了你的小命,正合你意,你就觉得自己死得其所了?” 陈藩把他的脸抬起来,手指又沿着瘦削明显的下颌线来回蹭了蹭,“别以为我没看见,刚才碍着那个小崽子在这,我不好明说。你在屋里收拾出来的那些东西,房证、保险、存折,没有一个是你自己的署名,遗嘱是不是也公证过了?”
被戳破心思的贺春景猛打了个抖,从鼻腔里呛出声呜咽。
陈藩看他这样的反应,心脏像被人狠攥了一拳。
果然,这人又在计划一场不告而别,准备达到目的以后孑然一身地消失,或者干脆就打算去死。
“收收你的圣母光环,我不可能再放任你这么作践自己,贺春景。”陈藩眼圈猩红,手掌从他面颊划至颈侧。
而后摸贺春景后颈上发狠一捏,将这具骤然软下来的身体揽入怀里。
第139章 烂人
吴宛迷迷瞪瞪睁开眼,干巴巴眨了半天,才看到白色天花板右下角的黑色头顶。
“……妈?”
这个字几乎没发出声音来,甚至不如枕边的医疗设备运行声大。可面容憔悴泪眼模糊的女人硬是听到了,她一下子变得神情激动,高声大喊医生护士。
“女士,这里是ICU病房,请保持安静!”立刻有护士奔过来制止,“您的探视时间已经到了,请您离开!”
吴宛分不清是自己耳鸣的声音,还是机器在滴滴作响,他整个人都浸在疼痛里,茫茫然听到他妈在远处咆哮。
“我饶不了那姓赵的!还有你们这些吃干饭的警察,一个个不负责任!渎职!你们还我好好的儿子!我跟你们拼了!跟你们拼了!!!”
姓赵的,警察,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