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气懵了,知他是阉人,还故意激他:“藏着他人一块帕子算什么男人!帕子还我!”
裴寻芳的脸沉了沉:“公子为何要跟一块帕子过不去?”
苏陌反问道:“掌印又为何要跟一块帕子过不去?”
裴寻芳嘴角抽动了一下。
仿若自己的秘密被发现。
他确实跟这块帕子过不去了。
昨晚裴寻芳几乎是从不夜宫逃命般逃回去的。
他一个人在宅子的大树下枯站许久,又打了一桶井水将自己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冰冷的井水并不能浇灭他心底涌动的欲望。
他脑子里只有苏陌拢着他的脖子、热切地吻着他、同他说“一任东君弄摇”的模样。
他身上滴着水,在庭院里茫然地转着圈,像丢失了某样重要东西的小狗。
他冲进卧房,翻开床头的柜子,翻开叠放的衣物,翻开整齐的被褥,最后终于在枕下找到了那条苏陌给他的帕子。
帕子清洗过,却似乎生而带了他主人的香味,丝丝缕缕,萦绕鼻尖。
就这一缕香,救了裴寻芳的命。
裴寻芳不知这份情感从何时偷偷生了根,可他确定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喜欢看他嚣张、看他生气、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喜欢他咬着自己的脖子说“饿了”的模样。
这种喜欢远远超出了裴寻芳的预料。
真是有意思,他们相识明明没有多久。
直到今晚,裴寻芳抱着他,看他在自己怀里耐不住了颤栗的模样,裴寻芳心中如有野兽在叫嚣,这样抱着他、触摸他,就好像,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一样。
甚至……甚至连握着他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
而且,远远不止如此。
裴寻芳被惊异、兴奋、狂喜还有翻涌的欲望占据了,他很久未曾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情绪,可他将这些统统强压下去了。
他怕自己这份心思吓到怀中人。
可纵然他小心翼翼,还是变成了这般局面。
既如此,又何必遮遮掩掩。
将人撩拨得上火的是他,撩完后弃之不顾的也是他,玩昏迷、玩中毒让人牵肠挂肚的是他,事后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还是他,事事皆是他,事事皆牵着裴寻芳的鼻子走。
好事都让他占尽了,裴寻芳成了摇尾乞怜的狗。
可他裴寻芳岂是任人拿捏之人?
“我拿公子的帕子做了什么,公子不会想要知道。”裴寻芳眯起眼,捧着苏陌的脸,威胁道,“是公子先招惹我的,既然招惹了,就得负责!”
掌中这个人美丽而脆弱。
只需稍稍一用力,便可以轻松将他按倒在矮榻上。
解开他的鹤氅,解开他的寝衣,任由他哭着发脾气、哭着求饶,看他如雪人一般躺在这雪白的貂绒里,只为他一人融化。
裴寻芳的心脏,因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暴徒一般的邪恶占有欲而颤栗,他的指尖变得滚烫起来,轻抚着苏陌颤动的眼睫,道:“公子甚美。可这不能成为公子任性胡闹、玩弄人的藉口。”
“我早就同掌印说过,我不是值得信赖的人,也不会遵守什么狗屁约定。”苏陌嗤笑道,“要说玩弄人,谁又能比得过掌印呢?”
裴寻芳身上倏地腾起一股浓浓戾气,黑暗笼罩着他、吞噬着他,心底罪恶的兽苏醒了。
今夜从进到这间屋子起,他裴寻芳就没有抱过一丝一毫玩弄人的心态,他真真切切的情感被当作了一文不值的玩弄。
真是可笑啊。
他早就不是什么好人,这颗心早就脏透了烂透了,鄙脏如此,竟然还期待着……能以真心换得回应?
裴寻芳换上了恶鬼的面具,眼底翻涌着欲望和危险,他将苏陌一把摁倒在矮榻上,欺身上去,恶狠狠道:“既背了这恶名,少不得就得行些恶事。”
他捏起苏陌的下巴,将那白皙的下巴捏得通红:“那咱家今日就不妨做了这玩弄人的登徒子了。”
苏陌的头磕在软榻上,头晕目眩。
身上忽而压上来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如泰山压顶般,梦中那种雌伏于人身下任人摆弄的感觉再次冒出来,苏陌轻喘着,警告道:“你敢!”
裴寻芳威胁道:“咱家有什么不敢!”
苏陌闭上眼,胀疼的脑子飞速翻转着。
所有关于裴寻芳的设定在他脑中快速翻阅着。
不能任由他这样胁迫自己,不能任由这种关系继续下去,要让他有所畏惧,要让他臣服,要让他心甘情愿戴上锁链!
洛阳顾家,顾四爷,顾什么来着!
苏陌头疼的厉害,来自裴寻芳的压迫感让他的全身紧绷,他攥紧手指,脑中快速翻检着,忽而,他大声斥道:“顾卫乾,你个混蛋,你放开我!”
裴寻芳眼睫一颤。
顾卫乾。
这个他已经十八年没有听到过的名字。
当年他出生时,国师足足测算了十二卦,才为他算出了这个名字。
这三个字里,包含了大齐对他的全部期待,与殊荣。
君子终日乾乾,自强不息。
卫乾,护卫江山,总领乾坤。
裴寻芳如木头人般僵住了。
苏陌听见他没了动静,睁开一条眼缝看他,知道这一招管用了,苏陌咬着牙继续说道:“当年我母亲将我托付给顾四爷时,就是希望四爷这么照顾我的么?”
裴寻芳脸色一变。
长乐郡主含泪将孩子托付给他的模样倏地浮现在眼前。
曾经艳冠天下的第一美人,如破碎的风筝一般,割断了最后的牵挂。
她气若游丝,牵着孩子的手一遍一遍亲吻着,似乎要将她这一生所有的爱都留于他。
她哭着恳求道:“我没有机会看着他长大了……你可不可以……替我保护他……护他长大,护他安康,护他一世无忧……可以吗?”
十岁的裴寻芳早已习惯了生离死别,他并不觉得悲哀,他面无表情地抱着那个婴儿,粉嘟嘟一团,可爱得紧,睁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的,似在努力记住他的模样。
裴寻芳心尖发紧,那婴儿的模样与眼前苏陌的脸重叠起来,而不同的是,眼前人眼中含着泪水与怒意,还带着一丝对他的恐惧。
裴寻芳仿若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句,“畜生!”
你就是这样保护他的吗?
苏陌见他如此反应,便为他再套上一道枷锁,冷声说道:“顾老夫人的临终嘱托,顾四爷也忘了吗?”
“四爷如今这般模样,她老人家若泉下有知,该会如何痛心疾首?”
“他人欺我辱我也就罢了,若四爷也如此待我,可真是大齐的悲哀。”
裴寻芳眼中憋得起了血光。
母亲离世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满堂奴仆跪地默默垂着泪,顾老夫人气息奄奄,让裴寻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她一字一字训道:“你给我记住了!顾家的信仰,便是护佑大齐君主……去大庸,去找到长乐郡主,护住她的孩子,那便是你一生的信仰。”
裴寻芳咬着牙、和着血将这些话记下了。
那便是你一生的信仰。
可如今国已灭,君已亡,裴寻芳的信仰何在?
裴寻芳不知母亲为何要让他去护着一个嫁作敌国君王为妇的人的孩子,可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
山河破碎,昔人已逝,没有人可以再回答他。
“谁会那么丧心病狂,要对季清川做这些事?”
“季清川就是被万人□□的贱命……那贱货玩了就玩了,玩腻了杀了也没人管你……”
“……一条阉狗而已,还妄想翻了这天吗?”
裴寻芳脑中如飓风过岗。
无数关于季清川的记忆在他脑中串联起来,他被那些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扣紧苏陌的手腕,墨玉螭纹€€夹在两人指间,仿若盖在两人指间的印章,裴寻芳急切地问道:“公子究竟是谁?”
苏陌扬起下巴,冷冷看他:“顾四爷觉得我是谁?”
裴寻芳将墨玉螭纹€€捏得更紧了,说道:“这枚墨玉螭纹€€代表着洛阳顾家对大齐君主的忠臣之心,为何会在长乐郡主手里?”
“是啊,为何会在我母亲手里呢?”苏陌语气淡淡道,“斯人已逝,掌印想知道,恐怕得自己去查证了。”
裴寻芳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苏陌冷声道:“掌印看着我出生,我从小又在这破落地儿长大,能知道些什么。”
裴寻芳明显不信。
苏陌便有意引导他,说道:“我曾听说书的先生说过,当年大齐灭国时,大齐太子在皇都长安城里放了一把火,大火足足烧了月余,未给庸军留下一分一毫。”
“嘉延帝为讨我母亲欢心,不惜花重金重建长安行宫,可惜,建得再像,也不再是当初的长安了。”
“长安长安,长相思兮长相忆。”苏陌凝望着裴寻芳,“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故国往事,都在时间里化为尘土了,是么?顾四爷。”
苏陌的话勾起了裴寻芳埋于心底多年的记忆。
那些他幼年时期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那些证明着裴寻芳也曾如正常人一般在这世上活过的记忆。
“不是大齐太子放的火,庸人在抹黑殿下,”裴寻芳说道,“殿下开密道放了百姓逃离,自己守到了最后一刻。庸人烧了皇宫,殿下以身殉国了。”
“掌印可见过这位大齐太子?”苏陌的声音不由得放轻了,眼睫如蝶翼颤动着,“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大齐太子芝兰玉树,谪仙一般的人物,他仁慈宽厚,善体察民意,擅诗词音律,可惜天生身体羸弱,长居宫中鲜少露面。
裴寻芳第一回 见他,也是在暮春时节。
那日,天色青苍,白鹤盘旋于雄伟宫殿之上,鹤声唳唳,众人皆叹此乃祥瑞之兆。
时值大齐太子二十岁生辰,百官入朝,万民同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