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道煞气皆像一道残破的鬼魂,冒着怨气从地狱里爬出来。
裴寻芳静立其中,如万鬼之宗。
吉空手中的佛珠,细细簌簌震动起来。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阵仗。
“阿弥陀佛,怎会如此!”
吉空重新凝精聚神,打开佛眼,再次看去。
只见那被煞气环绕的裴寻芳,满头银发,黑袍红衣,一道暗红色刀疤从左眼一眼蔓延至右眼,他红着眼,那双凤眸如凄厉的艳鬼。
“阿弥陀佛。”吉空大师连退几步,竟然……竟然是他!
七十二佛僧,静心梵音咒,在这肆虐的煞气面前,就像一场笑话!
吉空佛根大乱。
他曾以为这一幕永远不可能出现了。
那曾是写书人最后的嘱托,可时空流转,物是人非,已经没人相信它会真的实现。
吉空被煞气冲昏了眼,往事涌起,不知不觉已是泪眼婆娑,他双手合十,道:“吉空有眼无珠,竟不识故人来。”
“乾坤倒转,斗转星移,十年之期已到,陛下信守承诺,派吉空前来迎接远道而来的故人。”
陷入魔怔的裴寻芳僵硬地转了转头,哑声道:“大师……说什么?”
吉空大师躬身拜下,以最高的迎礼拜道:“吉空奉陛下之命,做掌印的引路人。”
叮铃铃。叮铃铃。
藏经阁,密室,佛塔,那些被檐脊神兽压制着的银铃齐齐躁动起来。
空灵的铃声,如温柔的夜风,抚过连绵山脊。
像极了来自遥远时空,爱人的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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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墙灰瓦,人随影动。
月光照着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一路光影斑驳。
裴寻芳脚步很重,四肢犹显僵硬,所过之处,足下青草皆被碾碎,他紧盯着吉空的背影,问道:“何为引路人?”
风过松林,沙沙作响。
“陛下曾嘱托吉空,做掌印的引路人。”
“陛下费尽心机,为掌印铺好路,并将选择权交到掌印手中。”
吉空的声音仿若山间的风,他娓娓道来:“陛下交代吉空,十年之约期满,若掌印仍放不下陛下,便将星盘交于掌印。那星盘便是陛下为掌印准备的穿越时空的密钥,也是陛下为掌印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十年之期,足够掌印将幼帝李荀抚养长大,还那个世界一片太平,也足够陛下为这个世界重建秩序,扫清障碍。”
“局已布下,路已铺好,陛下殚精竭虑,既要顾万万人,也要顾心上人。陛下受天道反噬,忘了许多事情,能达到今日这个局面,已实属不易。陛下给了掌印选择的权利,星盘交由掌印,走或不走,全然由掌印自己决定。”
“时空穿越,本就九死一生,抵御天道对异界闯入者的吞噬更是难上加难。吉空本以为掌印办不到,没想到,你成功了……”
夜风吹动裴寻芳的墨色袍角。
裴寻芳震惊不已,那是一种久违的、被苏陌强大而坚定的意志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他明明是那么孱弱,每走一步都艰难,却每每在危难关头,微笑着对裴寻芳说,翻过这座高山,便又是另一番好风景。
裴寻芳其实早已察觉,冥冥之中,有人一直牵引着他。
可他没想到,苏陌竟然在身体那么糟糕的情况下,早已布下此局。
深谋远虑至此,让人望而生畏。
他原本以为,自己所行所为一切皆由自己掌控着,没想到,他的爱恋、他的欲望、他的疯狂与执念,皆在苏陌的安排之下。
苏陌。
苏陌。
“若是,若是咱家未寻来此处,会怎样?”裴寻芳道。
吉空大师沉吟片刻,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苏陌曾说过,若是失败了,就当作大梦一场,前尘皆忘。
在新的世界,苏陌会给裴寻芳新的、完整的人生,于他而言,也是另一种补偿。
可未经书写的故事,谁又能妄言呢?
“陛下……或许会放掌印自由。”吉空转身道,“掌印想必也已经猜到了,陛下并非这世间之人。”
裴寻芳道:“大师终于肯告诉咱家他是谁了吗?”
“陛下是谁,只有陛下能告诉你。请恕贫僧无可奉告。”吉空望着空中明月,道,“因为我也对陛下一无所知。”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陛下来自你我无法触及的未知世界。”
吉空叹道:“他孑然一身,本不欲与任何人有牵连,却偏偏与掌印有了一段缘。无论时空如何更迭,这段缘都如三生石上旧精魂,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掌印不是弃子,而是陛下于时空轮回中,最放不下的人。”
“他心中有万万人,亦非久留之人,无法许掌印一个未来,只能在有限的时空里与掌印短暂相守。若掌印强求于他,只会再生孽债,求不得而生贪念、生欲念、生妒念、生怨念,致心中魔障肆起,不可收拾!”
“如今一切重置,陛下也给了掌印选择。掌印可想好了,这条路,你还要走吗?”
吉空大师的双眸如雪山之巅的高湖明镜,鉴照人心。
裴寻芳心火燃烧着,他来此一趟,所求所寻不过一人。
他捏紧指上臣€€,指尖深深掐入皮肉里,道:“唯愿从吾爱,生死不相离。”
“这条路可不好走。”吉空目光深沉,“掌印身上有如此重的煞气,又当如何应对?”
“这是咱家的劫,是咱家必须要走的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吉空没再多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那吉空便祝掌印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吉空第二个任务已完成,掌印好自为知。”说罢他停在密室门口,“掌印,请吧。”
裴寻芳望着那黑漆漆的大门:“多谢。”
密室的大门被从外破开。
浓郁的檀香扑鼻而来,但见煌煌烛火中,苏陌披着大氅伏在案几上,似是睡着了。
案上焚着香,藏诗锁秘匣打开着,案几一侧,唐迢跪在地上。
裴寻芳冲过去,将苏陌轻轻抱起,如重获至宝一般,熟悉的身体,熟悉的气息,此一别不过数个时辰,却犹隔了几生几世那么久。
裴寻芳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轻声道:“公子这么睡着,小心着凉。”
苏陌在梦中听见裴寻芳的声音,本能地往他怀里一靠,却并未清醒,只喃喃道:“我累了……抱我去睡……”
他全身酥软,交叠的衣领凌乱不堪,双唇樱红,耳尖透着不正常的粉。
裴寻芳冷着脸用大氅将苏陌包裹好,直起身时,漆黑的眸子里已满是杀意。他目光扫向唐迢,未发一语却十分骇人。
影卫将唐迢团团围住,唐戟挥出一刀以刀鞘猛击其右肩,喝道:“混账东西!谁允你私自行动!”
唐迢吐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寻芳将苏陌抱起,冷声对唐戟道:“好好查,不可冤枉了他。”
唐戟一身冷汗:“是!”
“夜已深,公子累了。”裴寻芳抱着苏陌看向吉空大师,道,“今晚咱家与公子在寺中借宿一晚,请大师通融。”
吉空转身便走。
“寒松苑一直虚室以待,掌印请自便。”
寒松苑,便是苏陌上回来天宁寺住的那方小院。
青衣僧人打着灯笼在前方带路,一路月影浮动,疏疏整整,斜斜淡淡。
那院落周围种满着高高的松柏,如守卫森严的士兵,格外僻静。
卧房已收拾妥当,裴寻芳道:“不必留灯了,都下去吧。”
众人将灯笼吹灭,退了出去。
月色清辉落了满院,裴寻芳在屋中站了许久。
这间屋子他曾熟悉无比。
裴寻芳将苏陌放在小床上。苏陌沾了枕头便乖乖缩进被褥里,他总是这样,睡着了就变得格外温顺。
裴寻芳看了他许久,又打了水来为他擦脸,越擦手越抖,想要将那“唐迢”碎尸万段的心几乎就要控制不住。
“渴……”苏陌无事人般,在睡梦中喃喃道,“水……”
裴寻芳起身去倒茶。
琥珀色的茶水从壶口流出,夏虫在院子里振着翅,裴寻芳眼皮一跳,脑中忽而晃过一些苏陌被他囚禁在这寒松苑里的情形。
克制的呻吟声,苏陌愤怒而颤抖的咒骂,还有那噙着眼泪染红的双眼。
那是那些被遗弃的残稿里,扭曲变态的裴寻芳对苏陌曾犯下的过错。
裴寻芳手一抖,急忙转头看向苏陌,他睡得好好的,很安心的样子。
月光摇着树影,墙上浮光掠过,满屋皆是旧时光影。
裴寻芳的心难再平静。
故地重游,心中魔障肆起,今晚这寒松苑,怕是熬不过去。
钻心的疼痛从掌心生起,裴寻芳抓住自己颤抖的手,垂眸看去,什么也没有,没有丑陋的疤痕,什么也没有。
是错觉。
可那疼痛却如生了根般,啃食着他。
“掌印心中诸魔已醒,若无法控制,将又是一轮万劫不复。”吉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裴寻芳满头是汗,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条锁链,他退到墙角,将自己结结实实锁在圈椅里,离苏陌远远的。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睡梦中的人对此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