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箭以锐不可当之力,直直穿透了谢琅后背。
李崖大惊,欲回身,谢琅喝道:“走!”
待所有人都穿过这一条漫长的护城河,谢琅身体方自马上坠落,落入了护城河冰冷的河水之中。
熟悉的,比任何一次都更猛更烈的剜心之痛袭来,贯穿整个身体,仿佛要将这具身体里的三魂七魄都生生撕裂。
前世万箭穿心之痛。
今生一箭剜心之痛。
冥冥之中,竟然重合。
谢琅睁眼,隔着河水,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血月。
“你……究竟是谁?”
“你给我喝的,是你的血,对不对?”
“不要管我了,自己走吧。”
“今日之恩,我不会忘。这块玉佩,你拿着,今日你舍命救我,来日我必以命报你。”
“陛下,这是成婚的礼服。”
“陛下,君后殁了!”
“陛下,陛下,苏相还在等着,您要去何处!”
几乎同时,前世所有被遗忘在黄尘深处的记忆碎片亦纷繁涌至脑海。
第128章 金错刀(二十九)
玉佩。
谢琅无意识捏了下拳眼角热流滚滚落下。
那些在梦中破碎不全、却犹如铁锁一般束缚着他魂灵的记忆碎片第一次以完整形态回归他脑海,堆砌在他面前。
那条他们跌倒了又爬起,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密道那副一次次背起他,拖着他前行,宁愿以血喂他保他性命也不肯将他独自丢在黑暗中的清瘦羸弱肩膀。那双在他身置炼狱、万念俱灰之际将他自昭狱深处扶起的,清凉如玉的手。
他们在那条漫长无关的密道里走了很多天。
父母亲友皆亡,他们相依为命,共生共存,在昼夜不息的断骨之痛折磨中他不知不觉在潜意识中将对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眷恋扎根在了那道清瘦身影上。他受伤太重双目无法视物无法看清他的脸,却在一次次近身接触中感受过他筋骨的触感与模样。
“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在无意间发现他腕上有伤,以血饲他的事实后他嘶哑着声道。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短暂休息后那身影再度靠近一声不吭将残破不堪的他自地上拖起。
“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了。”
很淡很轻的两个字仿佛一缕清风拂过耳畔转瞬即逝。
他意识很快涣散,再度陷入昏沉。
等醒来后唇齿间充斥着熟悉的血腥味儿。
他靠在密道石壁上,无声喘着气,而后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以后,不要再喂我了。”
好半晌,那人淡淡道:“你自己争气些。”
他无声一笑。
“好。”
从小到大,爹娘与大哥从来都是怕他仗着一身得天独厚的筋骨贪功冒进,这是头一回有人让他争气。
那次之后,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惜那时他刑伤太重,可以咬牙不发出任何痛苦呻吟,却无法阻止身体反复发炎发热,持续恶化。
他怕有一日脑子真的会烧坏,便将身上唯一一件与谢氏有关的东西,贴身佩戴的那块祖传玉佩赠予他,承诺来日以命报他。
他不知道他最终是如何将他背出密道的。
因为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伏在他身上痛哭的苏文卿,他一直以为,盗了卫氏令牌、舍命背他出昭狱的是苏文卿,同样有一副清瘦身形的苏文卿。
他错了,大错特错!
错得荒唐,错得彻头彻尾!
卫氏防守何等森严,北镇抚昭狱防守何等森严,就算苏文卿凭借卫悯信任,侥幸盗得卫氏令牌,也不可能那般轻易进入昭狱。
再退一步,就算苏文卿凭借令牌顺利进入了昭狱,又怎么可能轻易获知卫氏密道所在。
世家大族所建密道是留给本族的最后一条退路,就算卫悯再赏识苏文卿,又怎会将此辛秘告诉一个外人。
他那时被仇恨蒙蔽了心窍,对卫氏恨之入骨,心心念念只有家族血仇,连夜里睡觉都在想着如何能将卫氏阖族屠杀殆尽,让乌衣台鲜血横流,让卫氏血债血偿,所以才会对苏文卿救他之事深信不疑。
虽然苏文卿从未将那块玉佩显露在外,可因为其是二叔义子的特殊身份,他从未想过去讨要验证玉佩。
身体越沉越深,冰冷刺骨的河水灌入胸前肺腑,如冰锥一般刺着内府血肉。
然而肺腑之痛,却比不上心痛之万一。
因他不仅记起了密道里他们相依为命的一切细节,也记起了兵围上京、登基称帝之后他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
他看到察觉到真相的自己大步冲向那座冷殿,满殿白色灯笼簌簌摇晃,密密麻麻排列的灵牌前,铺着一张竹席,席上,一道清瘦身影一身单薄雪色,安静蜷着,腕上尚戴着那副乌黑锁铐。他容色如雪,唇色浅淡,双目安静闭着,长睫在面上投下一小圈弯月一般阴影。
他永远睡了过去。
因为长期戴着锁铐,腕上肌肤青紫斑驳,不少地方都结了痂。
然而隔着这斑驳伤痕,他依旧看到了他腕上因为割血留下的旧日伤痕。
他拖着千钧步伐,缓缓走过去,俯身,颤抖着伸出手,终于摸到了那熟悉的清瘦筋骨,再也抑制不住,胸口剧痛,吐出一大口乌血。
他看到了他留在案上的最后一首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首描写金陵的诗。
而殿中他翻阅最多的书,也全部与金陵有关,连临摹的字帖,也是金陵岁时记。
他也终于知晓,当日他肯冒死从昭狱救他出来,是因为有人许诺了他,让他回金陵。
虽然他并不明白,他一个自幼长在上京的卫氏子弟,为何会对金陵情有独钟。
他在殿中枯坐一日,最终在他们成婚的吉服里找到了那块玉佩。
他经历了第二次心如死灰。
所以在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太久的情况下,相信了北梁流传已久的巫蛊传说,不顾旧疾发作,坚持领兵出征,在一个血月高悬的夜晚,来到落梅关外,漠北草原。
他在明知北梁人设了陷阱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冲向北梁千军万马,杀到力气尽失、再也站不起来时,任由万千利箭穿过胸膛,以一身血肉为祭,催动了那传闻中的巫蛊之阵。
他仰面躺在那提前为他挖好的坑中,感受着血液一点点自身体里流失,睁眼,看着天上那轮血月越来越大,以至于覆盖了整个苍穹。
他终于能够兑现承诺,以命相报。
他也终于没有辜负这一身谢氏血脉。
可他心房里到底还是被挖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便是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的神力,也不可能填补得住。
他这一生,到底有愧有憾。
以身为祭问鬼神。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那根签的真正含义。
原来,他并非没有在他前世世界里出现过,而是他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
历经两世,真相方血淋淋呈现在他面前。
“世子!”
谢琅在一阵刺骨冰寒中醒来。
睁开眼,便看到李崖与赵元哭红了的双眼,另外十八名亲卫亦神色焦惶围在榻边。一名郎中模样的老汉正哆哆嗦嗦跪在榻边,为他包扎伤口。
见到谢琅醒来,众人俱大喜过望,几乎要喜极而泣。
谢琅怔了片刻,才彻底将神识从上一世的记忆中抽离出来,与其同时,肺腑间传来的锐痛亦让他额上涔涔冒出一片冷汗。
“将军伤势严重,切勿胡乱移动,否则伤口迸裂可就危险了。
郎中忙道。
谢琅只能仰面躺回了榻上,忍着剧痛,艰难喘了口气,问:“这是哪里?”
李崖红着眼道:“是一处废弃的猎户屋舍。”
“世子中箭落水后,我与赵元立刻调转马头,合力将世子拉了上来,在兄弟们的掩护下一路且战且退,退到了这座山里,找到了这处落脚地。”
说完,李崖又喜道:“我们已经出了平城地界,再往北走两日,就能到北境军驻地了。”
谢琅沉默片刻,忽问:“我的刀呢?”
“在这里。”
李崖立刻转身,将那柄新铸的长刀捧到了谢琅面前。
道:“幸而世子坠河之时,手中仍紧握着这柄刀没有放,否则怕要永远沉在河底了。”
养了两日的伤,谢琅能勉强坐起,这日,正垂目抚摸那柄搁在膝上的长刀,视线忽落在刀柄上嵌的那块紫玉上。
紫玉名贵罕见,内中纹理却透着几缕青色。
谢琅想到什么,立刻取来一把短匕,小心将紫玉撬开,等看清那藏在紫玉下的东西,整个人霎时如雕塑般定在原地。
那几缕青色并非玉之杂质,而是一团盘在一起的雪蚕丝线,染作青色。
雪蚕丝轻软,故能藏在玉中。
李崖恰好端着药进来,见到谢琅掌中之物,讶道:“这不是世子玉佩上遗失的那团雪蚕丝穗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