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又倒了一杯酒,这回没洒了,他抬起头,看向这个总是三番五次打断他独处时间的人:“饮一杯吗?”
萧融抿唇,忍不住的笑了一下:“不敢再饮了。”
屈云灭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他把酒杯拿回来,垂着眸说:“那日你不是酒后胡言,而是酒后吐真言吧?”
萧融先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才瞪大双眼:“冤枉!酒后胡言乱语怎么当得了真,酒醒之后才是句句发自肺腑,没有半句虚假。”
屈云灭扭过头,微微眯眼:“你可敢对天发誓?”
萧融:“……”
还不好糊弄了。
顿了顿,萧融当即要举手发誓,而屈云灭刚看见他张嘴,就皱着眉打断了他。
“算了。”
萧融一喜:“大王相信我了?”
屈云灭摇摇头:“我怕天雷落下来,连我也要一起劈着。”
萧融:“…………”
他干笑两声:“大王真会说笑。”
屈云灭勾了勾唇,没有再回应他,而是把手中的酒再一次洒了下去。
萧融看看他的脸色,感觉他心情应该不是很差,于是他开口问道:“大王是在给何人斟酒,是大王的爹娘吗?”
屈云灭嗯了一声,慢慢道:“爹娘,阿兄,小时候的长辈们,后来的兄弟们,还有陆陆续续死在这里的将士们。”
萧融愣住了,如果只是几个人,他还能舌灿莲花的劝一劝,可等屈云灭说完,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一句话,几十个字,无数的命。
萧融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他沉默下来了,屈云灭却又问他:“你说你家中只剩祖母和幼弟,其余的人都过世了吗?”
萧融顿了顿,他看着地上洇湿的酒渍,然后才回答道:“对,我家……并非是萧家主支,而是一个旁支,住的地方也不在本家,祖辈年轻时犯了过错,被主支赶出家门,祖父在官府中当一小官,勉强糊口,祖母照料中馈,一生生育了六次,最后养大了四个孩子。我爹是家中老三,大伯十七岁时患病死了,二伯出门为祖父求药,被匪盗杀了,小叔投军,死在战场上了。我爹是士人,但因家中没有封荫,也没有欣赏他的人,所以他生前只能靠给人写信养家,十二年前他因太过劳累、咯血不止,后来人就没了。”
说到这,萧融停了一下,继续说:“大伯未娶妻,二伯死的时候,二伯娘刚有身孕,她家人逼她落胎改嫁,大约是找了个庸医,没两天就撒手人寰了,他家还有个长子,但后来也没养住。我娘非世家女,我爹死后她靠织布养活家里,供养我在外游学,也供养弟弟读书认字,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她的眼睛看不清,夜间不慎掉进了屋外的池塘里,直到早上才被人发现。”
屈云灭听得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萧融的家里会是这个境况。
他想不到萧融有过这些经历,这是对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萧融的经历,而是他的便宜弟弟萧佚一点一滴告诉他的,去年萧佚因家中实在困难,便带着祖母前往新安投奔他在外游学的大哥,但好不容易来到了新安城,他才知道这里刚刚爆发过一场瘟疫,死的人都被丢到城外烧没了。
从认识的人那里得知大哥也染了瘟疫,萧佚不敢告诉祖母这件事,在小叔没了以后,祖母便大受打击,等到他爹也没了,祖母就彻底不认人了,虽然她不认人,可是她记得自己有两个孙子,要是让她知道大孙子没有了,萧佚根本不敢想祖母会怎么样。
于是他独自跑出城,不管不顾的在那堆死人遗物当中翻找,最终找到了他大哥的文书。
文书还在,身上的玉佩却没了,虽说他们家已经落魄了,可好歹他们也是萧家的旁支,家里清贫的同时,还有不少好东西,只不过他们从没变卖过。
那玉佩就是一样,萧佚擦擦眼睛,去找主事的人要玉佩,但怎么可能给他呢,人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值钱的东西默认就归了这些管事的,他再怎么闹,也不可能还给他。
萧融就是这时候碰上萧佚的,他听到萧佚冲着管事叫自己的名字,后来他才知道,人家叫的是萧容,同音不同字。
没了大哥,萧佚也没了最后的指望,他只能带着祖母再回临川去,可他才十三岁,还什么都不会,他怕自己养活不了祖母。
萧融就这么听着他抽抽搭搭说这些事,彼时他正想离开新安前去淮阴,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萧融需要一个身份,而萧佚需要一个依靠,萧融拿走了文书,然后把卖甜面酱换来的银饼,留了十个给萧佚,让他在新安租一个小院,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祖母,并保证等他那边安顿了,就把他们接过来。
而萧佚把阿树送给了萧融,他看出来萧融身体不好,生怕这个大哥也死了,阿树是他们家以前仆人的孩子,家道中落后仆人被遣散了,但前几年这仆人得了重病,就把孩子送了回来,言说不需要给他工钱,只要让他有口饭吃就行。
虽说没了阿树,萧佚的生活会更艰难,但他真的不想再给别人收尸了。
萧融一直疑惑阿树为什么贴心的这么奇葩,现在可以破案了。……
对于这个便宜弟弟,萧融的感觉一直都很复杂,毕竟他俩没有血缘关系,一开始也只是互惠互利而已,可萧融跟萧佚相处了十天,这十天当中,他能感受到这个小孩特别的依赖他,仿佛是真把他当成了大哥。这也正常,家中连连遭难,萧融在他最害怕的时候出现,救了他一把,他自然会对萧融产生依赖感。
因为早就知道萧家的事,萧融倒不至于再产生多大的触动,他就是有点担忧,要不了多久就会见到便宜弟弟了,突然感觉压力增大……
萧融只是在回忆便宜弟弟,可他这副沉默下来的模样,看在屈云灭眼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屈云灭一直觉得自己命硬,一生当中不是这个人离开他,就是那个人离开他,他以为狡猾又胆大的萧融过的是和他完全不同的生活,是吃香喝辣、毫无忧愁的生活,原来,他们其实没什么区别。
萧融:不不不,咱们区别还是挺大的。……
神情变了又变,屈云灭突然把头转回去,看着眼前的城墙,他掷地有声的说道:“不会再出现了。”
萧融茫然抬头,看见屈云灭神情坚毅的再度开口:“不论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还是发生在镇北军中的事,都不会再出现了,陈留是大家的新居所,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破坏它。”
萧融:“……”
虽然搞不懂屈云灭怎么突然就发出了这样的雄心壮志,但他肯定不会泼冷水,萧融立刻捧场的鼓掌,并大声喝彩:“好!我相信大王一定能做到!”
屈云灭:“……”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萧融的捧场,他既感觉很高兴,也感觉很丢人。*
第二天,大军开拔。
二十多万人一起行动,这场面应该非常恢宏才对,然而萧融待在其中,这时候又没有个无人机让他看看俯视的画面,此时他唯一的感觉就是乱。
明明都安排好了,可真正出动的时候还是这么乱,卫兵把萧融要的马车拉过来,高洵之挤过众人,看着新马车的样式啧啧称奇。
这时候的马车都只有两个轮子,而萧融改成了四个,顺便延长了车板,再给车厢上加个盖,两侧的车厢还开了小窗户,因为这时候天气暖和,窗户就是个洞而已,里面有一小片布充当帘子。
至于门……不好意思,时间太紧,萧融又不是铁匠和木匠,一时半会儿研究不出那种可以灵活转动、还能随用随拆的合页,所以门这里,也是放了一个帘子,只不过这个帘子更加厚重,是用皮子做的。
棉花在这个时候已经传入中原了,然而因为种植难度有点大,而且大家不知道这东西很保暖,所以离普及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这也是天冷就容易冻死人的原因之一,没有能够长期保暖的衣物。
而车厢内部就更豪华了,有被褥,有茶具,还有萧融让人帮他收集来的鸡毛枕。
鸡毛有的是,鸭毛不太好找,而且萧融不懂怎么去味,所以比起味道特别大的鸭毛,鸡毛还稍微好点,反正在承受了好多次路途颠簸以后,萧融觉得什么都不如坐得舒服重要。
萧融看着高洵之一脸的新奇,然后微笑道:“丞相喜欢吗?我命人做了两辆,另一辆是给丞相准备的。”
高洵之一愣,顿时惊喜起来:“哎呀,那便多谢阿融了!”
说完,他就开开心心的去寻自己的马车了,而萧融也开心的看着他,有高洵之跟自己一起享受特殊待遇,就没人能说他什么了。……
弥景背着自己的包袱,出现在众人当中,大家一看见他,就会自动呈现摩西分海的效果,弥景则微微低头,对大家行礼,然后走向车队。
入夏安居时期,弥景是不该出门的,不过弥景不是那种特别严苛的僧人,只要他待在马车里始终不出来,那他也能跟着大家一起走。
他们这一路怎么也要走上一个月,毕竟人太多了,想想让佛子待在只能容纳一人坐的马车里一个月,属实是有点过分了,所以萧融造这么大的马车,也存了要让佛子同乘的意思。
屈云灭就在不远处,他看到萧融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又调整了一下表情,当时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他高高扬眉,然后吩咐一旁的卫兵:“去,让佛子和高先生坐在一起。”
卫兵应了一声,然后快速跑了过去。
隔得远远的,萧融蓦地一顿,听着卫兵与佛子说完话,萧融先是疑惑的眨了眨眼,然后咻的扭过头来,看向屈云灭。
后者恰好转过身,用手梳理马儿身上的鬃毛。
萧融:“……”
还知道关心佛子了,难得啊。
也好,这下不用和别人待在一起了,萧融笑笑,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在临出发之前,萧融终于看到了那神秘的布特乌族,他们一行人看起来比中原人强壮许多,不管男男女女都背着包袱,而且不骑马,就跟在大军旁边徒步行进。
他们只跟自己人说话,其他镇北军似乎也习惯了,这场景既泾渭分明、又很和谐。
终于,所有人都到齐了,屈云灭骑着马待在最前方,他回头看看,然后执起鞭子,朝着天空甩了一下。
“出发!”
瞬间,后面的所有将士就都动了,举着大纛的士兵则用力挥舞起来,一边挥舞一边在前面跑来跑去,用这种特殊的语言告诉后面,他们要离开了。
萧融掀开帘子,看着外面一张张或兴奋或沉稳的脸,半晌,他勾了勾唇,然后又把帘子放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0028章 神兵利器
也就是出发第一日的时候, 大家还很兴奋,等到了第二日, 路边的景色看腻了,大家便又恢复正常了。
这所谓的正常,就是比较低落,满脸都写着思念二字。
要说古人的人情味比现代浓厚,那是真没有,说插刀子就插刀子,说要人命就要人命, 现代最起码还有法律管束着,在这官府形同虚设的年代,只要自己够厉害, 那犯罪的成本几乎就等于没有。这就导致了劫道的到处都是,落单时候碰见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匪徒。
因此, 人们对于离别更加的重视,谁也不知道这一走, 余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了,尤其是这种出远门的离别,人们都是当做最后一面来对待的。
每个人的时间都不多,除去入睡、为生活奔波的时间,能留给友人、亲人的就这么些, 纠结和反复思虑,那也是王公贵族才能拥有的奢侈品,对普通人来说, 通常是说句话就能决定嫁不嫁了, 喝个酒就能决定要不要拜把子了。
这看起来有点随便, 却也是大环境影响的必然结果, 萧融觉得他的便宜弟弟对他太热情了,然而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别人就觉得没什么问题。毕竟对萧融而言,他知道他还有很多时间,对萧佚而言,他却以为他们很可能只有这区区十日,那他自然要倾尽所有的报答这个帮了他的人。
萧融坐在马车里,靠着他那个鸡毛枕,半瘫着身子神游。
他不擅长处理亲密的人际关系。
在现代的时候,他父母早就离婚了,之后他在外公家住过几年,又在奶奶家住过几年,他父母各自都是富二代,也就意味着他外公一家和奶奶一家,全都是白手起家、性情严肃的富一代。
也不能说他这辈子没有体味过什么叫亲情,只是他家的亲情有点淡漠,而萧融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很喜欢这种相处方式,物质上家人从没亏待他,父母也时不时就在手机上问他一句,过得怎么样,要不要出来一起吃个饭。
他不愿意学管理,家里人也从没逼过他,上学的时候出了意外,他执意要休学,家里人更是直接就答应了,甚至告诉他哪怕以后都不上了也没关系。
所以萧融觉得自己以前过得挺好的,他继承了父母的基因,天生就是个喜欢独处的人,那种过年广告里经常出现的合家欢画面,只会让他觉得怪异。
但他的独处生涯马上就要结束了。
从他接受了那个叫萧容的可怜人的身份文书开始,萧融就知道这一老一小已经成为了自己的责任,这是个家天下、以孝治国的时代,家族的关系无比紧密,一个人走出去从来都不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着一个家族,哪怕这个家族很小,他们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萧融沧桑着脸。
他又双€€€€开始思考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境地的。
而还不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原因自己就掀帘子进来了。
这马车可是正在行进当中的,居然还能有人轻松的跳上来,萧融吓一跳,整个人一僵,然后嗖的坐起身来,拍拍背后、理理衣服,让自己保持在板正的坐姿上。
屈云灭:“……”
他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必要遮掩么。
有句话叫君子慎独,意思就是君子不管身边有没有人,都必须保持一个样,萧融显然是做不到的,但他又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才跟个弹簧一样猛地弹了起来。
两人对视,萧融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屈云灭则是看了看他,然后撩开衣摆随意的坐在一处。
他拿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倒他一边说:“本王面前你不必拘谨,想怎么坐便怎么坐罢。”
萧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