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兰。”姬策吩咐一声,后面的小厮从黑暗里走出来,毕恭毕敬地从陆久安手里接过杯子。
小厮的整张脸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陆久安惊奇地发现,这位名叫东兰的小厮面目净白,脸上除了皮肉老皱了些,竟比一般女子生得还要光生。不由生出手来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嘻嘻,滑滑的,没有毛。”
东兰登时吓得哎哟哎哟后退几步,跺着脚尖声道:“这位小公子怎生如此举止无状呀。”
姬策眼神古怪,他转头仔细地盯着陆久安双眼看了半响,见他眼神游离,显然已经醉了。
“这小东西,居然一杯就倒……”
这个事实让姬策一时之间忍俊不禁。
东兰不信:“世上哪有酒量这么浅的人,依奴才看,他分明是装疯卖傻。”
“你可看好了。”姬策眉毛一挑,问道,“陆久安,今年科考,你自认能取得几等?”
陆久安认认真真托腮想了片刻,信心十足道:“论我才学文章,就是谢霍在世也有的一比,要是皇帝眼睛不瞎,高低得给我个一等。”
谢霍是前朝的一个大才子,闻名遐迩。
东兰却吓了一大跳,差点要来捂他嘴巴:“我滴个乖乖,这小公子喝醉酒胡话张口就来,也不怕触怒天威。”
姬策却觉得他十分有趣,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陆久安口无遮拦,什么都说,东兰吓得彻底没了声。
“我说醉了吧。”姬策嘴角噙着一抹笑,“这么一个醉鬼,也不能放任他在街上不管,送他一程吧。”
幸好陆久安醉后还记得临时的住所,东兰好说歹说将他哄上马车,马夫轻“吁”一声,马车缓缓启程。
静谧的夜晚,车轮滚动的声音尤为明显,陆久安在马车里坐不住,翻来覆去的好不安生,闭目养神的姬策掀开眼帘,好脾气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陆久安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掷地有声道:“我要协助当今陛下,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两个人完全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姬策双手搭在膝盖上,不悦道:“难道我大周在你眼里,算不得太平盛世?”
“不够。”陆久安摇动手指,“真正的太平盛世,是仓廪充实,百姓和乐,人人不愁吃穿,个个有书可读的。等到这样的社会建立以后,陛下成了千古名君,我也成了千古名臣。”
姬策眼眸深邃,他定定看了陆久安片刻,突然笑骂道:“大言不惭,这种事情谈何容易。”
“不难的。”陆久安瞥了姬策一眼,仿佛在埋怨他没志气。
“你说不难,古往今来,几千年了,何时出现过这样的盛世。”
陆久安焦急地搅着手指头,信誓旦旦道:“有,有的……”
“那你告诉我,在哪里?”
陆久安嘴唇翕动,越是着急,越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印象中,确实见过这种盛世的。
挣扎间,半空中似乎出现了一道神秘莫测的力量,往他脑袋注入一道灵光,让他陡然之间陷入半梦半醒的境况。
姬策还在看着陆久安,好整以暇地等他回答。
陆久安怔怔转过头来,脸上已经无知无觉地落下两行清泪来:“有的。”
“我就是来自里,我的……我的国家。”
此话一出,原本漫不经心的姬策收敛了神色,东兰惨白着脸,哆哆嗦嗦伏下身子,小心翼翼道:“此人该不会是来自敌国的细作吧。”
姬策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转头一错不错地打量陆久安,见他还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应该是醉酒未醒,迷糊之下,吐了真言。
“你跟我讲讲,你的国家是什么样的?”
陆久安说了第一句,再开口时,已是顺畅自如:“我的国家,曾经是东方一个古老的,富甲一方的贵族,因为一些原因,渐渐破落了。谁都要来踩一脚,谁都要来欺负他,家里人受尽屈辱,家产被强盗土匪争相抢了去。”
“后来呢。”姬策问。
“后来,祖辈不甘受辱,用数百万的血肉击退了列强,然后全国上下齐心协力,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高速发展,一跃成为超级大国,百姓富足,国力强盛,无人胆敢来犯。”
陆久安的语气里满是怀念,他甚至不知道为何怀念。
姬策嗤之以鼻:“若果真如你说的那般,你为何待在大周?你为何不回去?”
陆久安摇摇头。
“回不去了,时间的天堑如何翻越?孔子他老人家能穿过几千年,来到我们这个时代吗?”
“你是说……”姬策愣在当场,一时之间,他竟觉得自己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竟听一个醉酒之人说那么久的话。
车轮碾过青石板,缓缓停在陆久安临时租住的宅院门前。
车窗纱帘被风吹开,月光洒进来,映照出姬策瞠目结舌的脸。
陆久安凑近姬策,露出一个懵懵懂懂的笑容:“你不信。”
姬策紧皱眉头,呼出一口气:“这种惊世骇俗的事,叫我如何轻信于你。”
“那你跟我来。”陆久安转身下了马车。
姬策不明所以,遣退东兰,自己一个人跟着陆久安到了他的书房,接着灯光一暗一明,姬策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锃亮透明的琉璃,光洁平整的地面,奇怪方正的器物,不……不只那台器物,包括整间屋子,都显得奇奇怪怪。
陆久安往沙发上一跌,舒服地撑了个懒腰。
“这是何处?”姬策握了握拳,强作镇定。
“这是我的办公室,在二十八楼。”陆久安不理会他的惊讶,径直打开电脑,点开一个又一个的视频。
“我们这个时代,上天入地已经不是梦,你看这个,叫做飞机,它能乘载着几百人从阆东到晋南,这么远的距离,两个时辰就到了。”
“还有这个地上高速的跑的长龙,叫高铁,时速几百公里,即便放一杯水在里面,也不会洒出丝毫。”
“未来打仗都是热武器,当初我们闭关锁国,妄自称大,才叫其他国家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你瞧,这些枪林弹雨,若是让大周的战士冲上去,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住?所以落后就会挨打,发展科技才是硬道理。”
陆久安也不管他是否接受得了,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姬策双目紧紧闭了闭:“还有很多国家?”
“两百来个吧。”陆久安转动桌上的地球仪。
“我竟以为……”姬策暗自发笑,又问:“大周能够续存世间多久?”
“我如何得知。”陆久安双手一摊,可有可无道,“不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有东西都不是亘古不变的。从历史来看,盛衰兴亡是一个循环的过程,这是自然的规律和法则,所有人和事都摆脱不了。”陆久安顿了顿,“我只能保证我所在的时代国泰民安。”
陆久安说得直白又残酷,姬策心知他此话有理,眼眸直直逼视他:“你手握如此惊天秘闻,就甘心俯首称臣?”
陆久安毫无所觉,洒脱一笑:“岁月经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人生在世,干嘛非得求诸那些?”
“姬策,你不如试想一下,滚滚历史长河中,有一个转动的齿轮,而那个几百年才转动一格的齿轮,在你的推动下,竟然足足转了一圈,这难道不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吗?”
陆久安一边说,一边笑得乐不开支:“什么加官进爵,什么封妻荫子,和这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整天办公室都回荡着陆久安天真无邪的笑声,笑声渐歇,陆久安半阖着眼皮,趴在桌面上,昏昏欲睡。
姬策自打出生以来,何时听过见过如此光怪陆离的事。他怔怔坐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办公室响起陆久安浅浅的呼吸声,姬策才恍然回过神。
他左右环顾,从桌上捡起一根金属腕表塞入袖中,接着摇醒陆久安。
“干嘛?”陆久安睡眼朦胧。
姬策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问出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一甲进士及第,哪个最好?”
陆久安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他,闻言有气无力地回答:“那自然是状元了。”
“状元吗?倒是大志……”姬策摇摇头,意味不明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认为,还是探花好一些。”
……
辛卯年会试,陆久安联捷取了会元,对于这个结果,陆久安没什么表示,反倒是罗进深这个做老师的欣喜若狂。
“一鼓作气,争取殿试拿个状元,这样一来,你就是三元及第了。”
连中三元,这个成绩细数历史也寥寥无几。罗进深想到那样的场景,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四月初十,所有贡士换上统一的服饰,穿过掖门,满怀憧憬地踏入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堂。
陆久安站在队伍中间,悄悄抬头往上觑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那龙座之上坐着的九五之尊,为何这般眼熟。
这……这不是会试那天晚上,桥头偶遇的那位叫姬策的人吗?
陆久安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策者,筹谋也;姬者,诸侯姓也。这么明显的名字,他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陆久安依稀记得自己那夜后半段是喝醉了。应当没有胡言乱语,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吧……
陆久安满头大汗,又壮起胆子悄悄瞥了一眼,与永曦帝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永曦帝正低垂着头,居高临下的望过来,他显然看到陆久安的小动作,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按照惯例,会试一等的卷子需要弥封呈上殿堂供诸位大臣观阅,一来确实是为了鉴赏新科贡士们的文采,二来则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的事发生。
大臣们这个看看长卷,那个看看短卷,及到了陆久安的卷子,虽然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但都轮番传阅,赞不绝口。
“言言金石,句句秋霜,字字铺霞,篇篇绣锦……”
“名理渊深,雄才大纵,出经入史,大雅至极……”
“这等文章,理应取为元卷。”众臣一致这么认为。
等拆了弥封,果然是会元的卷子。
主考官大阁老得意地胡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大臣们转向主考官,连声说他慧眼识珠。
永曦帝点头夸赞:“陆卿有将相之才。”
接下来便开始进行殿试,殿试只考策问一场,题目由内阁拟制,永曦帝圈定。
这次殿试陆久安自己也说不起来写得文章如何了,因为答卷的时候,陆久安总感觉上面有道目光一直看着他,让他如芒在背。
不过结果看来倒还差强人意,永曦帝钦点了他为探花。
一个还未及冠的探花郎,多么光鲜的身份啊。
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扑来道贺,真正是一朝天子臣,满堂江湖客。
晋南未出阁的女子更是芳心暗动,那段时间,陆久安租住的宅院可谓是门庭若市,明里暗里前来打探姻亲的媒婆多到踏破门槛。
许多名流居士也将见过陆久安一面引为谈资。
陆久安一甲赐进士及第,受职翰林院编修,罗进深对他爱护有加,恨不得把这个弟子捧到新心尖上,悬在腰带上,逢人就炫耀。
陆久安踌躇满志,然而真正当职以后,他才发现官场并非表面那般风平浪静。水面之下,还潜藏着各种阴谋诡谲。
当时党争双方的生杀予夺尤为激烈,其中以大阁老为首的林派和卢阳公为首的洛派最甚,永曦帝被夹在中间,隐隐有大权旁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