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二人陷入了死循环。
廿一原本的实战经验便远在赵浔之上,又有剑在手,时间长了便慢慢占了上风。但当他挥剑直指赵浔胸口时,麻烦便来了€€€€还是之前那个问题,他不能真的杀了赵浔。
也不是没试过控制捆绑,但赵浔力气太大,难以近身,身边又没有绳子锁链,击他后颈,怎么也打不晕,再用力怕要直接打死……
这样反复来了几轮,廿一只觉满头大汗,生前死后都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惯常算无遗策,沉稳镇定,连死都死的胸有成竹,现在真是生平一大特殊体验。
剧烈运动加上愤怒,他只觉这颗陌生的心脏要跳出胸腔,血也被气的往头上涌,几乎要被赵浔这个疯子同化了。
然而,在最后一次剑指赵浔胸口时,他反而平静下来了。
“好,你不让我走是不是?”他轻轻说道。血气上涌让他的唇色极艳,面色却异常苍白,如雪下红梅。
赵浔摇头:“你有问题,而且,你还有用。”
廿一冷眼看他神色,只见赵浔瞳孔血色渐淡,便知此人疯病发作结束,已慢慢冷静下来……但即使这样,赵浔依然不打算放他走。
他忽然笑了起来。随手撤回长剑,漫步走向那青铜大鼎。
赵浔看他背影,只觉又有种异常的熟悉。
廿一手扶鼎檐,冷冷道:“懂了,你要用我的血复活谢燃嘛。没问题啊,我说了,君子一言……”
他话音未落,霍然抬手,长剑寒芒锐闪€€€€此人竟干脆利落地切开自己腕部,霎时血如泉涌,流入鼎中!
€€€€砍不了你,砍自己还不行吗?
反正看现在这情况,赵浔疯癫偏执至此,要从他手里拿到身体难上加难,与其和这人纠缠不清,气死自己,不如索性再死一死,一了百了,没准这次运气好,能干脆魂归地府,得到往生。
只要自己魂魄消散,阵法变成了无根之木,自然解开。
一了百了。
他虽有一时冲动的成分,下了决定便从不后悔,趁着赵浔还没反应过来,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电光火石间便又割了自己腕部几刀,正琢磨要不要索性抹个脖子,便失去了意识。
第17章 “老师”
廿一再一睁眼,便又看到了判官。
“我又死了吗?”他问:“终于可以往生了?”
白衣判官面无表情地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哪个问题,还是全盘否认。然后指着前方,道:“帝尊请你说话。”说罢便侍立一旁。
廿一便整理衣裳,起身望去。他置身在云烟雾绕的殿宇之中,宽阔无垠,上不见顶,下不见地。目力可见最远处,有一人如隔云端,估计就是判官所说的帝君了。
他心中苦笑,上次来地府时记忆全无,神思懵懂,猜测自己不能往生或许对判官是桩麻烦,对方才会亲自接待,却没想到还是想的小了,果然,这次再来,问题直接升级到人地府的老大了。
廿一拱手为礼,便听远处那帝君也客气地回了句:“谢公子不必多礼。”
这帝君倒是好风度,廿一€€€€恢复了记忆的谢燃心中苦笑。
还稍微有点让他意外的是,那竟是个女声,而且似乎年纪尚幼。
帝君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谢公子,我叫后土,掌管阴世,只是近来犯错被禁足,只能投影与你交谈,失礼啦€€€€小白没有冒犯你吧?”谢燃一怔,才意识到她说的小白是判官。
后土像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小姑娘,又问:“谢公子,你叫谢燃,字是明烛,为什么失忆时却会想用廿一作名字呢?”
这话旁人说来或许有些冒犯,但她语气纯真,显然只是疑惑而已。
谢燃便心平气和地回道:“因为当时懵懂失忆,忘记前尘,只看见腕部伤痕,数到二十一道。”
后土道:“那为什么会有这些伤痕呢?”
谢燃微微一顿,缓声道:“少年时,因我之过,谢氏满门被灭,死二十一口。我便一人一刀,刻于腕部。”
后天轻轻点头,又问:“谢公子,你已经将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吗?”
“部分而已。”谢燃只是笑,也看不出他说的几分真假。
“那要找你的身体还是有些麻烦呢。”后土长叹一声,真有点像个无奈的小姑娘,仿佛都能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
哪怕谢燃心情烦闷,都不由笑道:“那倒不至于毫无思路,我的尸体应该在当朝帝王手中。”
他略去私人情仇,讲了赵浔留他尸身魂魄,欲死人复活之事。
说罢,谢燃甚至半开玩笑道:“要不您送我点神力,我索性把赵浔绑了,再将皇宫夷为平地,这样别管我那遗骸在哪里,都跟着灰飞烟灭了。”
他这话当然是玩笑,后土却一本正经地摇头:“谢公子,不可以哦。哪怕你真的能把整个皇宫都炸了,也是不会有用的,反而会毁了最后的机会€€€€如果你的身体消失了,你就只能永远留在阴阳之间,那青铜鼎大阵自然也会一直运转下去。”
她这样说,谢燃真有些一头雾水:“那我要怎么毁了身体?”
后土只是说:“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啦!总之,没有讨巧的法子。”
这等于还是回道原点。
谢燃垂眸静思,忽觉腕上一阵锐痛,他扯开袍袖便看到了狰狞流血的伤口。
后土幽幽叹道:“谢公子,这下你有二十几道伤了?要是再失忆又得换个名字了呢。”
一旁判官:“……”好冷的笑话。谢燃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是凝眉看着自己汩汩鲜血:“还在流血……我这具身体还没死?”“自然没死。”后土认真道:“失血过多陷入昏迷,魂魄离体罢了。我猜到你割腕的原因,便让小白将你魂魄勾来说几句话。对了,谢公子,差点忘了……还有桩事要叮嘱你。你是不是也发现自己时常昏迷?”
谢燃点头:“而且昏迷时间越来越长。”
“那是因为你的魂魄与躯体还不契合,昏迷是滋养魂魄的方式。不过现在你和这具身体已经融合了,这次回去后,你便不会再昏睡啦。”后土侃侃而谈。
“听起来是桩好事。”谢燃这么说,面上却毫无喜色。
后土坦然道:“但自古盛极而衰,死者附生原本就违背天道。渐渐地,你会在躯体内承受死时的折磨,这种痛楚会越来越强,你的魂魄也会越来越虚弱。”
“何时起?”“就是第四十九日。”
听到这里,谢燃算是明白了。
阴阳天和,无论是谁让他借尸还魂的,显然都并没有白给他个身体让他在阳间长久生活下去的能耐和打算。
四十九天,便是个有效期了。
利益权衡,先礼后兵。这套东西,他自己就玩的比谁都明白。
话说到此,已是明白。谢燃拱手为礼,示意后土可以把他放回去了。
后土先是“嗯”了一声,又将这字拖长了音调,化作了个迟疑的语气词。她问道:“谢公子,我有一件事一直不太明白,想请你解答。”她虽然说话语气都像足了个年纪不大的真正少女,但但细思起来,所问所说又皆十分关键,仿佛意有所指。
而作为十殿阎罗之首的后土,却竟然有事要问谢燃这个普通魂魄,就更是耐人寻味了。
谢燃笑了笑,没说话,只是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公子现在可有想起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谢燃温和客气道:“想起来一些,应是自裁。”
“为何自裁?”
谢燃那客套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过了一会,他淡淡道:“无非凡人自作自受,庸人自扰罢了。不敢劳神女费心。更何况,谢某记忆有损,也想不起更多细节。”
他言语谦逊文雅,却像极了拒绝的客气话
后土笑道:“谢公子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说吗?”
“二者皆有。我虽然如今已经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名姓和早年一些事情。但唯独临近死期那段时间记忆依然十分模糊,不敢妄言。”
一时,地府大殿一篇死寂。不知何时,白衣判官也已退去。
后土显然并不希望任何人听到他们此时的对话。
“谢公子,你误会了,”后土笑了笑:“我并非想指责什么,相反,我很敬佩你最后做出的选择。我大概能猜到,你当时面临着怎样的两难。”
最后,回荡在地府中的是少女若有似无的叹息。
*
将谢燃唤醒的依旧是一阵锐痛。
有人在处理他的伤口,虽然动作足够细致,布料也细腻平滑,但伤口太深,已损经脉,自是疼的很。而人可以装昏忍痛,却很难控制身体的细微条件反射。
于是,在刚醒来时的一瞬间,因疼痛,谢燃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而这很小的动作,就这么被赵浔捕捉到了。
赵浔的眉峰轻轻抽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个极特殊的神情,竟像是欣喜若狂,又似嗔似悲。
然后,年轻的帝王俯下身,凑在谢燃耳畔,滚烫的气息幽幽缠来,谢燃只觉脖颈一线肌肤无声无息地战栗起来。
“醒了……就别睡了。别叫我担心。”赵浔轻轻唤道:“……老师。”
这下好了,一句“老师”,谢燃浑身的汗毛都被他叫的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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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发晚了……
第18章 他不入梦
最初的一瞬间,谢燃怀疑自己是彻底露馅了。
他微妙地顿了一秒,然后像如梦初醒般睁开了眼睛,
对上了赵浔灼然的视线。
赵浔竟然是笑着的,他手上还在细致地为谢燃包裹伤口,乌黑浓密的睫毛垂下,投下一段阴影,掩盖住晦暗不明的神情。
但他的语气又全然不同。
他十分自然地将人半靠在自己怀里,语气温柔:“老师,您回来了就好,我已经想到办法,完完整整地复活你了。”说到最后,这位陛下的尾音愉快地上扬,甚至带出了几分少年气来。
单从这两句话看,赵浔一口一个“老师”,似乎已经确定了谢燃的身份。
谢燃轻轻眨了眨眼,仿佛如梦初醒一般。
然后,他露出格外货真价实的疑惑神情,迟疑道:“陛下,我们现在也要演吗?”
赵浔一怔:“演什么?”
“谢侯啊。”谢燃神情比赵浔还要真诚自然:“不然您为何叫我老师呢?”
他这么说着,趁赵浔出神,立刻手腕一翻,推开赵浔,自己按着伤口站了起来。
就这一点动作,谢燃便觉得脚下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