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失血过多,又地府再走了一遭,他脑子里沸腾的血终于冷了下来,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竟然和赵浔这个小疯子一般,下手毫无轻重,这手腕怕是月余不能用剑,岂不是更让小皇帝摆布?
谢燃兀自懊恼了一会,才发现赵浔异常安静。
“我没告诉你,谢侯和朕是师徒。”半晌,年轻的帝王才幽幽说道。
他沉默这么久竟是再想这个。
谢燃当真觉得又好笑又好气,面上却一派诚恳,拱手为礼:“您给我的书里写了,谢侯曾为帝师。而且此事阖宫尽知。”
赵浔又拧紧了眉,看起来又沉思去了。
如果他不是阴郁乖戾的当朝国君,如果不是他们就站在他亲手所造的逆天大阵中,此时的赵浔,竟当真有点像迷茫的少年人。
谢燃心中一动,又想到赵浔刚才发怒时血红的双瞳……难道他是真的神智不清,心智有损?
他死时,赵浔明明一切如常,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将偌大江山托付出去,方才两年,为何赵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陛下,安魂香伤身,少用为好。”谢燃忽然道。
赵浔抬眼看他,神情莫测,半晌只轻轻笑道:“若不用,他不肯入我梦,我睡不着。”
谢燃:“……”
对谢燃而言,失忆时听赵浔提起自己是一回事,如今却又是另一番感觉。
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寝殿中,年轻的帝王脸色苍白如鬼,指着那金碗道,我每七日剜心头血养阵,以期复活谢侯。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血都可以像流水似的毫不在意,似乎作出别的再疯狂的事也不为过。
恢复记忆前,他不懂一国之君何至于此。
恢复记忆后,他更不懂。
因为只有谢燃和赵浔自己知道,他们之间除了王权相权,争锋相对……到底还隔了多少血与恨。
谢燃垂眸,敛去神色,问赵浔道 :“我的血已入了鼎,达成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赵浔扬眉。细细打量他,笑道:“李兄,我发现你对谢侯复活之事十分上心啊。”
谢燃并没有什么心情和他推拉,随口淡淡道:“陛下说笑了。先前已允了您供血,忠君之事罢了。”
谁知赵浔真是个难伺候的,听得此话,他脸色又是一沉,真是喜怒无常。
谢燃忽然发现,自他重生后,几次触怒赵浔,似乎都是因为“君臣”之辞。
一国之君却听不得这话,赵浔果然古怪。
赵浔不笑的时候,神色冷得锋利。他道:“替身之血入鼎,只是其中一个环节罢了,没什么成不成的。一切还要看……最后。”
谢燃皱眉,重复道:“……最后?”
“是啊,”赵浔轻声道:“很快会到这个阵法最关键的时候了。不容有失。”
赵浔并未说出具体是什么时候。
谢燃心念电转,拱手道:“那我便随侍左右,以备驱策。”
“你刚才还敢拿剑对着朕,现在怎么这么规矩?”赵浔忽然道。
这次倒说在点子上了€€€€陛下的神智似乎时而疯癫迷茫,时而清醒犀利,此刻的眼神像把锐利的剑。
赵浔又逼近一步,问谢燃道:“你剑法究竟师从何人?为何如此肖似谢侯€€€€朕并未派人教你等学剑,更别说谢氏传袭的剑法,这等瞎话,你直接不必出口。”
谢燃:“……”
谢燃沉默了。因为一瞬间,他被问住了。
刚才一时冲动和赵浔打了起来,的确算是失策。
主要是当时实在是少见的情绪越过了理智。
一方面,他之前虽也偶有想起往事,但皆是碎片片段,如镜花水月。却在方才触及那巨鼎的一刻,前尘往事尽数忆起,冲击巨大,心神失守。
再者……这赵浔的确实在欠揍。总之一时气血上涌,便打起来了。
但李小灯只是个乡野少年、尊卑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怎么敢如此犯上忤逆?
“怎么……一个剑法问题,又这么难答?”赵浔短促地笑了下:“你答不上来的事真是多啊。不过,我原本还以为你会以谎言借口推脱呢。”
谢燃眉心一跳,总觉得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赵浔眉眼间依然带着笑,头却略略低下,像是个谦逊的颔首姿态€€€€谢燃怔了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在学现在自己故作谦卑的神情样子。
……还该死的真有些像。
年轻的帝王学着谢燃这些天的语气,轻轻道:“我以为你会说……那时是在扮演忧国忧民的谢侯,所以太过入戏,呵斥了朕呢。”
谢燃:“……”
赵浔又一抚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了,你是不是还打算编……那剑法是不是谢侯在天之灵,被你一番赤诚打动,给你托梦教的你?”
谢燃:“…… ”
赵浔忽然凑近了他一些,低声道:“你怎么不这么说呢?因为说出来,朕就可以拆穿你了€€€€谢燃是不能给人托梦的,因为他的魂魄并不自由和完整,他被我扣住尸身,魂魄困在阳世,不得往生。”
谢燃心头猝然一震。
€€€€不完整?
的确,他虽然恢复了大部分记忆,却始终有些最关键的部分模糊不清。
尤其是,他死前那段时间。
此时,赵浔的笑容似乎变成了有毒的饵,明摆着是故意试探,却让人忍不住想追问。
始终沉默的谢燃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赵浔的笑容逐渐扩大……此时,深夜已过,天光破晓,天色将明未明前,第一旅朝霞的光照亮了帝王的面颊。
“你不好奇吗?谢燃的身体在哪里?”赵浔幽幽笑道:“堂堂一国重臣帝师,遗体下落不明,以空棺衣冠冢入陵,真是啧啧怪事。庙堂江湖,街坊巷尾……光流言和话本都出了几十沓了吧。”
他故意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谢侯出身清贵,位高权重,若是有人对他身体不轨,加以亵渎,岂不€€€€”
赵浔没把这句“岂不”说完,因为他的下颌到左颊被身边那低眉顺目的“李小灯”狠狠打了一拳,向后偏去。
他还没来得及疼,或者去看揍他的罪魁祸首一眼€€€€就觉出一支如闪电般的利箭就擦着颈部皮肤飞驰而过,狠狠地破空而去!
赵浔一摸脖子,掌心全是鲜红的血。
若不是刚才被打的偏开头,恐怕现在皇帝陛下便要作箭下亡魂了。
第19章 绝境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赵浔再一回头,就见那自称李小灯的青年人已与七八名黑衣人缠斗一处。此人右手还缠着布带,却像没事人似的,左手执剑,出剑收剑利落,在空中转了个圆润的弧度,看似不急不缓,却是举重若轻,隔着几步外都能感到罡风逼人,立时将一名黑衣人逼得连连倒退,最后吐出一口血来。
几名刺客黑衣蒙面,上来就杀,全无废话。并且十分训练有素,七人称阵,首尾相连,攻守兼备。谢燃将此人击伤后,阵才隐有松动。
就这一时半会的间歇,两人视线相对,谢燃的目光在赵浔泛红的面颊上顿了一瞬,毫无诚意地隔空送了几个字:“情急之举,恕罪。”
赵浔也虚伪得不甘落后。他笑道:“李兄客气,救命之恩,我谢你还来不及。”
他说着“救命之恩”、“谢你”,却半分没贡献点力气的意思,趁着谢燃将黑衣人困住,自己和没事人似的,索性抱臂做壁上观。一番动作语气随意自然,眼神却如钉般牢牢落在谢燃身上。
谢燃知道,他在观察自己的招式。
几名黑衣人单打独斗不值一提,但配合却十分默契,要想速战速决,必须将刺客一击毙命。但谢燃渐渐发现,自己的体力越发不支。
李小灯这身体实在疏于锻炼,可以说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甚至不似干多了农活重活的乡间少年,反而右手指腹有茧,更似少年习字所致。倒是确有古怪。
这些念头都只是一闪而过,谢燃此刻并没时间细想。
他这一生别的不说,最知轻重缓急,此时能清晰地感到自己体力下滑,另又觉得赵浔目光如芒在背,知道越拖越是不利,索性下了决心,臂下露了空门。
对面的刺客见他终于有了破绽,顿时大喜,提剑刺去,正划破谢燃下肋,立刻鲜血涌出!
同时,始终悠然被护卫着的赵浔脸色霍然一变。
谢燃却注意不到其他,他心神凝聚,等的却就是这个机会。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一般,他只是腰肢一压,向后仰倒,如柳枝弯拂,姿态清灵。
剑却气势如虹如雷,正刺入那刺客的心脏!
他就这么干脆、直接地用一换一的方式杀了这名刺客,也破了此阵。
同时,这也验证了他的一个想法。
“‘破军’。”谢燃低低自语,失血加之力竭让他有瞬间的恍惚€€€€直到颈部忽然感到了一片温热的呼吸。
身后人轻轻问道:“破军是什么……嗯?这些人用的阵法吗?”
谢燃只觉毛孔一炸,本能霍然拔剑,看到身前人是赵浔才堪堪停住剑尖。
赵浔抚掌笑道:“李兄反应好快,这样敏感,简直像在战场中锤炼出来一般!谢侯正是如此啊。”
这位皇帝陛下就是有种奇怪的本事,可以把再正经的事都说的不正经,又有些似是而非,暧昧模糊。
好在他至少还是干了点人事,在谢燃走神时帮忙收拾了个要为同伴报仇偷袭的刺客,另将这溃不成军的剩下六名刺客解决,仅留下一名活口。
只是赵浔下手实在狠辣,竟是徒手生生捏碎这些人的喉骨,让他们身首分离。现下他右上肘部以下袍子都被鲜血浸透,宛如修罗。
你死我活的关系,的确没必要妇人之仁。但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个痛快是举手之劳,像赵浔搞这么血腥,实乃少数。
不像个皇帝,倒更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刽子手。
这修罗看着谢燃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还过去一个俊秀的笑容:“哎呀,实在不雅。谁让我的剑在你那儿呢。”
他只要一说话一笑,谢燃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跳。
他吸取上次冲动拔剑,险些暴露身份的教训,索性一言不发,前去查看那唯一一名活口。
赵浔先看了谢燃伤口,发现只是皮肉伤后,神情略缓。简单处理止血后,两人一起向刺客走去,只是谢燃在看刺客,他却在看谢燃,不屈不挠地追问道:“李兄,何为破军?”
破军,为谢燃昔年在军中合五行八卦亲创之阵,当时他初入军营,士气不振,老弱多却战事紧,便创此阵,旨在以少胜多,以巧破力,并无外传。
连赵浔久居宫中,也无从知晓,那这一列刺客又为何能将此阵练的如此训练有素?
谢燃并未回答赵浔,只是拉下刺客的面罩,露出一张普通年轻的脸,双眸紧闭,面似金纸。
一见他这副样子,谢燃立刻心道不好,去捏此人两颊,迫他张口,果然见到一粒黑色丸药。
这竟是名死士!
谢燃神色一凛,击打此人舌下位置,逼他吐出药丸,但为时已晚,一线黑血从刺客嘴边涌出,显然已是气绝身亡。
赵浔站在一旁,忽然说了句:“这下好了,也不知要刺杀的究竟是你,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