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26章

谁会想到大学士日前呵斥“牝鸡司晨,外戚误国”?

顶多觉得盛京治安不好,连大臣家都遭了难,需要再追一笔巡防经费吧。

哦是了,城内巡防也由国舅爷来管。

外戚权势熏天,连郡主都不敢掺合。

但谢明烛敢。

他那时年少气盛,霁月光风,还不懂得韬光养晦,暗潮汹涌,权利制衡,帝王心术。

只是见不得死不瞑目,尸骨难安。

他已在山下安排了自己的人,即使郡主府侍卫怕事,要私自放人,他的人也会接上,必将这伙匪徒绑到大理寺。

这些贵族公子,便都是人证。难道国舅权势熏天到能将这些人都灭了口?

只要上达天听,陛下一定会秉公处理,还百姓公道。

这就是谢明烛的谋划。

当时,十六岁的他,是这样想庆利帝的。

而现在,他只需要再找到一些物证。

盗匪也怕自己被灭口过河拆桥,因此应该会藏一些东西作为把柄。

他运气不错,最终在一间像是伙房的屋子里找到了暗门,那门很低矮,只容忍弯腰而入,里面更是狭窄,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个窄道,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谢明烛拿了盏油灯,举到通道前,正好照亮了里有一只油腻腻的死老鼠。

谢公子:“…………”

他别无选择,脱了外袍,屈膝弯腰爬了进去。

好在这日似乎真有上天庇佑,他爬了大约十几米,便照出边上有间耳房,大约半人高。

谢明烛起身,低头走了进去,便在耳房角落砖头底下,发现了几本账本,金额巨大。又有一本写的是人名。

他越是翻阅越是心惊,发现那里竟包含了许多几年内因病因意外死去的重臣。

死了的是用朱笔划去的,还有没画的。划了名字的最新一人,正是那大学士及其幼孙。

暗室光线微弱,油灯摇摇晃晃,有种随时要吹灯拔蜡的危险感。这秘道又不知靠着哪里,水声风声不断,仿佛厉鬼呜咽。

谢明烛倒是不怕鬼,但他怕灯灭了,爬回去的时候摸黑,一手按一只死老鼠,便收起这几册簿子,准备返回。

而就在这时,他当真仿佛听到身后的密道深处,黑暗尽头,遥遥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极怨极悲,如泣如诉。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这诡异黑暗的环境里,凄厉得仿佛女鬼一般。

这样一个肮脏乌黑的密道,的确也不像能有活人生存的。

此时,谢明烛已经拿到了需要的东西,此行目的已经圆满。谢公子向来讲究爱洁,密道中透着死气的异味和油腻肮脏的土,其实对他来说十分难以忍受。

他也不是个过分有好奇心的人,虽说君子不惜死,但指的是家国气节的大事,更多时候,这些世家子弟被教育的还是“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没必要也没理由去查探这个尖叫的女声,这可能是并不存在于世的鬼物,也可能是个居心叵测的陷阱。

更何况,时间已不早了。蜡烛快灭了,而匪徒被捕后,背后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也会是来这里清理痕迹。

谢明烛将那叠册簿收好在袖袋中,便躬身弯腰,准备原路出去。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确切的说,那是一小段歌声,低沉婉转,清透阴郁。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

冰冷的低音在空气中回响,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那段歌声像黑暗中追逐梦境的魂灵。

谢明烛有了一个直觉€€€€唱歌的少年是在安抚那尖叫的女人。

他忽然改变主意,向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之后的许多年,光阴兜转,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谢明烛都始终忘不掉那段路。

他狼狈地弓着身走在肮脏的通道中,雪白的靴底沾满污泥。但当时他没有留意到这些……谢明烛顺着低沉的曲调声而去,借着快要熄灭的烛火,在污泥尽头看到了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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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初灯

少年看起来多不过十岁,其实还只是个男孩子。瘦弱的身体被罩在一件深黑的袍子里,看起来空荡荡的。皮肤是纸一样的苍白,瞳孔泛着异常的红色。

他身后躲着一个女人,她满面脏污,年龄难辨,长发披散,抱着个塞满草的襁褓。

这样一来,即使是谢明烛这样的年轻人,一眼也能知道,这是个母亲。

少年和女人的四肢都锁着粗壮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被牢牢嵌入石壁中。活动之地只有方寸,多不过五步。

几米外有两个木盆子,一个盆里放着液体,像是水,却浑浊不堪。另一个盆里则是绿黄色的糊状物,还带着馊味。

谢明烛猜,那便是他们的食物。

他们被人锁在这里,就像不见天日的家畜……不,或许还不如牲畜。毕竟牲畜因为肉食价值,或许还有点空间活动,能吃顿饱饭。

女人在少年的哼唱声中,渐渐安静下来,然后靠在少年的肩头,像是睡着了。

少年将她半抱起,让女人靠在墙边,将她放在那里。

然后他站起身,仰头直勾勾地望着谢明烛。

因为看不出女人的具体年龄,谢明烛从他们的姿态推测,少年与女人,不是姐弟,便是母子。

从女人先前的尖叫和瑟缩的反应来看,她应该饱受折磨,他们是被困在此地。

长期紧张和痛苦的环境下,只要外界有一些异常,人都会像惊弓之鸟。

而谢明烛这个陌生人突然出现时,女人也的确非常惊恐,只是被少年安抚住了。

谢明烛忽然意识到,这少年似乎有些不同。

在他到来前,这里应当是一片黑暗,常人久不见光,乍见明亮,眼瞳会因骤然被刺激而发疼闭眼,但这少年竟然没有。

少年直直地望着谢明烛手里的烛火,然后,那视线顺着烛台滑上谢公子精巧秀致的手腕,再一路往上。

他细细地打量着谢明烛身上的每一寸,从绣着银丝金线云纹的袍袖,到交叠整齐的领口,再到交领下一点将露未露的锁骨,嶙峋漂亮的喉结,淡色的唇,瘦削的鼻梁,微深的眼窝,锋利的眉峰……

他看得太认真,偏偏眼神中没有任何杂乱的情绪,只是单纯地在看而已。谢明烛一时便也站在了原地,任由他打量。

在肮脏的土匪窝里,藏满了秘密的地道中,出现了这样一对女人和少年。

谢明烛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比如两人的身份,和土匪窝的关系,但他问出的第一句话与这些都无关。

谢明烛好奇地问少年:“我突然出现在这里,你不怕我吗€€€€你在看什么?”

少年仰着脸,谢公子手中的烛火,照亮了泥泞潮湿的密道,密道可能紧挨河道,有些积水,烛光触及时便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那些细碎的光落入少年不祥的红色瞳孔中。

他眯了眯眼,既像有些不习惯,又像是在笑。

少年望着烛火的方向,轻轻地、生涩地说道:“我在看光……真美啊。”

烛火笼罩着谢明烛的侧脸,君子如晖,并非虚名。

谢公子的五官漂亮又锋利,加之当时年少,光芒外现,毫不收敛,真如朗日明空,近乎夺目。

那是赵浔和谢燃,第一次见面。

谢明烛后来与少年又说了几句话,得知少年和女人的确是母子,被这群盗匪囚在此处已经十年,但再多的就问不出来了。

他原本猜测,女人和先前那些妇女一样,是被盗匪掳掠而来的附近村庄农妇,但后来无意间看到,女人如今肮脏发黑的手指十分修长,并不像干惯粗活的。

略靠近些,她身上似乎还有种熏香的味道,在地道这么久都没消散,只能是女人从前生活优渥,要么长期生活在焚香的堂室,或以沐浴饮食等方式浸淫。

更奇特的是,谢明烛总觉得这熏香味道似曾相识,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既然那女人显然不是出身匪窝,也不是山野村民。

那这十岁的少年,可能是女人被抓来前便怀在腹中的,但也可能是女人在这里被强暴后生下的孩子。

无论如何,都是别人的不堪和悲惨。

谢明烛便不再追问,将他们带出了密道,打算将人带下山后,帮他们寻找家人。

女人或许是太久未见天日,一出密道,忽然不再哭闹,反而哼起了一支调子悠扬的歌谣,竟自己跑到了前面的花树下席地而坐,痴痴地看着天。

谢明烛有心想问女人疯了多久,之前可有与少年提过身世,却还没来得及开口,衣摆被人轻轻拉了拉。

少年仰头望着他。璀璨的日光洒在他的眸中,折射出一种类似琥珀的澄澈质感,又是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于是,在旁人面前还很有几分不可一世的谢公子忽然心就软了,多了无数耐心,顺便还忘了刚才想说的词儿,只是笑盈盈地“嗯?”了声。

“哥哥,”少年这样喊谢明烛:“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盗匪,与皇帝的内院,有勾结。请小心,不要被我们牵连。”

少年应是长久没有正常开口和人沟通,甚至言语都算不上流畅,有些磕绊。但这话出口,谢明烛倒当真定了神色,认真了许多。

就像先前与贺子闲说的那样,他自己当然清楚匪首与国舅一脉的隐私,但这毕竟算是机密事,连几名盗匪头目都尚且不知,这区区一个被囚于此的少年又是从何得知?

再问方知,少年与其母被囚禁的地方虽然不见天日,也不会和其他人关在一起。但正好位于匪寇议事厅的正下方,众匪都是粗人,群体议事又不涉及机密,因此声音宏大,少年偶尔便能在这地道中听见只言片语。

比如他们近期要杀的人。

或者匪寇行动时的指令,穿的衣服标识,刻意避开的人。

而少年就通过这一点信息,逐渐推测出匪寇和人里应外合,又通过匪寇的目标,推测出对方是宫中人。

和真相“国舅外戚”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寨子里最大的秘密。毕竟戏要做的真,必须连自己人也瞒住。因此除匪首外,三千土匪都对自己真正的主人茫然不知。

这生于泥沼,没受过任何教育的少年却这样无师自通地看明白了。

谢明烛自己便是难得的天才,很少对什么人另眼相看,如今倒真觉得这少年除了眼睛漂亮,还别有几分意思。

他忽然起了几分惜才之意,有心想问少年是否愿意跟着自己,若能找到少年父族自然好,即便不能,自己也能带少年科举入仕。话还在嘴边,忽然余光撇见一点银光。

谢明烛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推开那少年!电光火石间,一支木箭正擦着少年胸膛而过。而同时,坐在花树下的女人发现了这里的变故,尖叫起来,就往山下跌跌撞撞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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