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28章

第33章 欺辱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渐渐进了人迹罕至的小路,出了城,四周环境变得荒芜凄冷许多,只偶尔看到几个带着包袱的平民。看着像是其他地方来投奔亲友的难民,但衣着尚算保暖,应该暂时无性命饱腹之忧。

赵浔忽然说:“现在各地还是偶有旱涝天灾,曾被战火殃及的地方土地荒废,农收差了许多,只能通过减免赋税、赈灾济贫缓解……但还是比两年前好了许多,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语,又仿佛在说给一位有着共同回忆的故人。

他们曾针锋相对,也曾并肩作战。

他们之间曾有恨,却也有过暧昧不清的纠缠。他们有师生之谊,其实却也算惺惺相惜、心意相通的挚友。

不论最初原因如何,最初结果如何,有一段岁月,他们曾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夙兴夜寐。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赵浔虽然有时候疯,却一直在努力做好这个君主。

他想那故人看到这一切,他想他知道自己没有食言背诺。

谢燃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不多时,两人边在一片宽阔的荒地上看到重重营帐。赵浔拿了信物给守营士兵,不多时,里面出来一名身穿铠甲,强壮健硕,肌肉遒劲的圆脸长须将军。

他拿着赵浔的玉佩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了两人,显然是认出了赵浔,便弯了弯腰。

赵浔一句“免礼”还没出口,这壮硕将军已经自己直起腰来,指了指主帐的方向,声音壮如洪钟,道:“军营简陋,没什么好东西能侍驾。贺元帅正在吃饭,您饿了的话就进去一起吧。”

赵浔:“……”

饶是他这么一个非常不像皇帝的皇帝,都觉得对方态度有点离谱,比起见驾,简直更像是打发要饭的。

谢燃正在他身后站着,充作侍卫。看到这将军,也顿觉有点头疼。

此人姓毕名钟,年四十余,是军中老人,曾做过他的副将,也是他父亲谢赫的副将。现在无大战事,将领们在各边境驻扎,没想到遇到了熟人。

谢燃头疼的自然不是这些,而是因为毕将军恐怕看不惯赵浔久矣……可以追溯到他自己死前几年和毕钟的一次对话。

*

那时赵浔已经登基,谢燃也已拜相,在他死前的最后两年,毕钟回京述职,来侯府拜会并讲述军情。

其实,谢燃早在先帝在时便卸任了元帅,本朝也从没有帝师兼元帅的道理和先例。

只是赵浔即位后,仍将虎符给谢燃保管,也没有委任新的兵马总帅。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给了谢燃监国重权。

于是,事情便变得有些微妙。

像毕钟这些原本就是谢氏旧部的,来京时拜会侯府,相当于给谢燃也述了次职,甚至比新帝赵浔还要尽心许多。

这日,毕钟讲完,已经午时,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和柱子似的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正要吃饭的谢燃。

毕将军身如铁牛,声似洪钟,实在太有存在感。谢燃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疑惑道:“……你想留下用饭?下回早说,我这里仆从少,就做了一人量的。”

说来这事也是诡异。谢侯出身尊贵,简单的说就是被伺候惯的,原本对家中仆从数量毫不敏感,貌美侍女服侍起居衣着也十分自然。

只是曾有一天,赵浔来看到了,面上不动声色。隔日却闲聊起了宫闱内政,大概意思就是先帝奢靡,又大兴兵祸,导致国库亏空,赈灾都发不出银子。他又没有妃嫔后宫,决定索性节省宫中大半开支,将一半宫人遣散。

谢燃见他难得心放在正事上,甚是欣慰。欣慰之余,便终于自然而然地意识到自己一根光棍,家里也没必要这么多人伺候。他也懒得想,便效仿赵浔,将仆从侍女也遣散了许多。

次日,赵浔又来了。见到看起来像被抄了家的侯府,暗喜之余觉得良心上竟有点过意不去€€€€主要是怕金贵的谢侯把自己饿死。

他便又赠了一队厨子和侍卫,只是都是相貌平平,身形粗壮的。

可惜“简朴”观念已深入谢侯之心,基本都退了回去,只留了一两名厨子照料基本起居饮食。

毕将军却并不知道这些。

他是见过谢公子少年时多尊贵讲究的,如今见这盛京堂堂侯府,竟然凄凉到连厨子婢女都没几个,当下一瞪眼睛:“末将不知,少帅在京居然如此委屈,连个服侍的侍女丫鬟,研究菜色的厨子都没有。”

谢燃十分莫名其妙:“忽然说这个干什么?我和你们行军打仗的时候不也没有侍女厨子?”

“那怎么一样?”毕将军立刻道:“末将一路过来,这里歌舞升平,大臣多纸醉金迷。唯独您生活的如此艰难……”

毕钟东拉西扯了半天,也没说上正题。谢燃开始有些烦了。

最后那几年里,身上沉重的罪孽和责任压的谢燃喘不过气,时常夜间辗转难寐,白日又公事堆叠如山,还时常要和赵浔纠缠,斗智斗勇,脾气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他将竹箸搁下,凝眉道:“有话直说。”

毕钟果然耿直忠心,立刻有话直说了:“我远在边塞就听说赵浔那小皇帝忘恩负义,欺辱于您。实在为您不平!这次回来一看,您不仅消瘦清减了许多,还连个照顾的家仆都无€€€€€€反正虎符在您这儿,少帅,不如咱们直接反了吧!”

谢燃:“………………”

其实,当年明里暗里有过这个想法的,毕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相比之下,毕将军或许反而还是难得真的没多想的耿直人,有话直说。更多心肠阴诡的,希望利用帝与师相争渔翁得利。

因此,虽然乍听无语,却不算多么意外。时隔多年,他都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收拾的毕钟。

反而是当时毕钟用的“欺辱”一词,莫名其妙地让他记了下来。

谢燃明明知道真的传到外面的,无非是那些台面上的事情,比如赵浔扔了他的奏折,或者两人在暖阁书房的争吵。

却仍忍不住想起那些更见不得人……真正的欺辱。

当时一瞬的失神让他没有对毕钟多加解释,只是说了句“那你有没有想过,若真的赵浔如此无情无义,为何虎符还在我这儿。”

却没想到,耿直的毕将军似乎并没听懂这最关键的一句话。

甚至在他死后,对赵浔如此横眉冷对,倒像是半点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谢燃更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毕将军对赵浔的敌意反而能让他自己遭了殃。

原本,毕钟指完主帐方向,赵浔也不多言,便径直往那里走了。谢燃作为他的“侍从”,落后半步,自然也紧跟其上。

却没想到,一根粗壮有力的臂膀拦在了他身前。

谢燃脚下一顿。

赵浔当下眉头皱起,质问道:“毕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朕带个护卫都不许了吗?”

毕钟毫无诚意地对赵浔行了一礼:“末将不敢€€€€但末将也是为了陛下和贺帅安全。您的这位‘侍从’,易了容,请先洗干净了。”

他还板着脸,补了句:“军机重地,无论何人,必须验明正身方可入内,这是末将的已故少帅€€€€谢大人,昔年还在军中时立下的规矩!”

毕将军说着“不敢”,手却如铁铸般牢牢挡着。

已故谢大人:“……”

谢燃想,原来做鬼也有流年不利€€€€折腾了几日,不仅没套着自己尸体的半点线索,反而经历了通缉、逃难、追杀等各种糟心事,如今进个自己曾经做主帅的营帐,也被阻拦。

但他却无话可说,因为毕钟并没看错。

为出城,谢燃和赵浔一起易容。只是在临到军营前,赵浔换回男装时,自然也一并去了易容,恢复了本来容貌,谢燃却并没有动作,而赵浔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

道理很简单,“李小灯”的容貌有六七分肖似谢燃,军营里可能遇上熟人,没必要横添麻烦。

只是他这易容手法原本就是军中学的,如今遇到行家,便直接露了馅。

毕钟见谢燃垂首沉默,不辩解也不露出真容,断定此人有鬼,当下突然出手€€€€直取谢燃面部!

谢燃下意识地偏身闪过,毕钟立刻粗眉一竖,大喝一声,两边戴甲士兵越队而出,齐刷刷十几柄刀枪便对准了谢燃。

谢燃霍然抬眸,雪亮的刀锋就像一€€雪,照亮了他如深海般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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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更~

第34章 军法

刀锋齐刷刷地压下,而被刀锋直指之人仿佛下一秒就要身首分离。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有长剑雪亮,破空之势地划过一道凌厉的圆弧,霍然将那些士兵刀枪挑开!

赵浔执剑挡在谢燃身前:“谁敢动他?”

他语气其实还算平静,甚至神情堪称温和。偏偏眸色泛起诡异的血红。

赵浔本是微服,又身负有伤,没有张扬身份,因此那些士兵并未意识到自己在与谁过招,眼看两方就要打起来。

正在这时,主帐方向有人走出。那人一袭青色长衫,天还未冷透却已披了裘衣,看起来不应在军中,而应该在京都的某家酒楼里吟诗作赋。

此人远远先做了个手势,那些士兵当下跪伏。等走到当前,毕钟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喊了贺帅。

原来这就是现在南大营的驻军将领,也是谢燃死后,新任的兵马大帅。

这些都没什么……谢燃惊讶的是,这“贺帅”竟是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昔日“能躺绝不站”的贺公子,贺子闲。

毕钟也知道自己不尊帝王过了火,单膝跪地:“末将有罪,但末将实也不知陛下故意让这侍卫€€€€”

贺子闲手拢在袍袖中,轻轻打断,只说了两个字:“军法。”

他这轻柔柔的两字落下,毕钟却像被捏住脖子的鹅,自取领刑了。

贺子闲又转向赵浔,低头恭敬道:“陛下恕罪,我治军不严,有所怠慢。”

他礼仪周全,动作姿态几乎让谢燃感到陌生。€€€€陌生到……他无法将面前这位贺帅,和年轻时懒洋洋地躺在土匪椅上,说“天下大事自有明烛兄烦恼”的闲散富贵公子,联系在一起。

谢燃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很久了。

贺子闲告罪完,始终低头俯身。直到赵浔做了个虚扶的动作。

“无须多礼。且不谈贺卿是军中肱骨,更是谢侯少年挚友,”赵浔似笑非笑:“光看在谢侯面上,我便不会计较这等小事,是么?”

他最后这个疑问词说的很轻,像个类似自言自语的肯定,但眸光却总往身后人的身上转。

贺子闲的目光便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位引得帝王拔剑的“侍卫”身上。

面前人皮肤黑黄,唇畔有须,细看却如毕钟所说,的确应是易容过的。原本的骨相应当极为优越,眉峰高耸,眼窝偏深,瞳孔幽深,细看似乎有些说不出的似曾相识……

他忽然心中略惊,觉得此人很像……那个人。开始以为是皮相有那三分相似,后来越看却越觉得不是€€€€那是种……更深、更坚硬,更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怎么?贺卿看我的人还没看够吗?”赵浔忽然冷冷地在边上笑道。

也不知是不是赵浔语气古怪,贺子闲心中一惊,竟没来由地从他这句“我的人”除了手下外,品出了点别的意味。

他收敛心神,将赵浔二人引入帅帐。

贺子闲果然正在用饭。军营重地,无论是主帅还是帝王都不会在饮食享受上有太大特权,贺子闲原本只用了青菜和肉汤。现下有添了两菜,请赵浔一并用膳。

上菜后,亲卫自觉退出,帅营中便只余贺子闲、赵浔、谢燃三人。

赵浔在上首坐下,谢燃便真如侍卫般侍立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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