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钧一发之时,那刚才还在几里外的道人一把握住谢燃肩头,谢燃甫稳住身形。那道人便撤手笑道:“谢公子,仔细了。”
谢燃忙告谢,他这时走了两步,才意识到手脚冻僵,头晕发痛,等和那道人进了观,才渐渐反应过来:“小道长,刚才还有一位老妪和我一起登阶,劳你安顿,天寒地冻,老人年迈,恐难忍受。”
那年轻道士却似一点也不着急,给谢燃倒了一杯热茶,才慢悠悠道:“谢公子,稍安勿躁,这茶杯是贫道亲手做的,可别埋汰了。”
谢燃下意识去拿茶杯,入手粗糙不已。再一低头,竟然一惊,主要是这茶杯长的奇丑不已,歪七扭八,连边缘都不在一个水平面,还破了个大口,如今还能盛的住一点水,都要感谢谢公子手够稳。
那道士看他低头观察水杯,喜笑颜开:“这杯子好看的紧吧?贫道亲手做的!我已学了整整十年,还偷偷去看了那些紫砂高人学艺,砸了三千个杯子,才有了这绝无仅有的一个!是无价之宝。谢公子,你可太有福了。
谢燃:“……”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是少年时间金尊玉贵的明烛小公子,恐怕看到这么伤眼睛的东西,能直接转身就走。
道人热情道:“谢公子,别客气,喝啊!”
谢燃只好喝了一口,喝完,他无意间看到杯底竟然还有块疑似紫砂碎片的不明物。
谢燃:“……”
见他喝了茶,那道人这才说:“你是一个人上来的。贫道并未见到什么老妇人。”
谢燃握着温热茶杯,神思渐渐回笼,才逐渐反应过来异常。
天寒地冻,一个苍老妇人如何能爬上千级台阶,再忆细节,那妇人始终和他距离不远不近,甚至……没有影子。谢燃也想不起来看到过的她的鞋。只是当时他自己尚且意识有些模糊,只当山雾缭绕,并未注意到这些。
那道士缓缓道来:“不过,听公子描述,我倒想起一桩传闻。去年有名老妇,在拜山途中坠崖。”
谢燃一怔,低声道:“……如此年迈,失足并不意外。只是她的家人没吃上她酿的桃花蜜,真是……可惜。”
他其实是自语,道士却接了话:“那名老妇人的夫君早在那个冬天来前便过世了。她也并不是失足,而是自尽。只是人死后,魂魄常会模糊生前事,也忘了自己因何而死,只记得死前执念最重的那件事,如此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执念最重?”谢燃喃喃道:“她一生到头,执念重的竟然只是个桃花蜜?”
道人却摇头笑道:“这已经不少了,许多人活着的时候以为自己在意很多东西。其实真的心里念挂什么,爱什么,却往往等死后才知道。”
道人说到这里,看向谢燃:“这样的事,别人是帮不得的。比起这个,贫道更为在意的是…公子正值盛年,理应年富力强,阳气旺盛,为何白日能见阴魂?”
此话出口,谢燃神色微微一变。
那道人伸手去探他腕部脉搏。谢燃却像早猜到一般,已将手拢入袖中,淡道:“不必了,谢某杀孽太重,出生不祥,恐怕阳寿不永,故而白日便见阴魄。这事我已想明白了,便不劳中一大师费心了。您今日竟亲身见我,在下受宠若惊,想来对我来意也有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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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个奇丑无比的茶杯是前面出现过的,谢燃给贺子闲画的那个,伏笔
第51章 盛年而折,年寿不永
若是此时旁边有人,定要大惊失色,不光是谢燃竟自言活不久了,更是这名看起来还不到二十的小道士竟然就是传说中历朝五代的中一大师。
那小道士似乎也是吓了一跳,惊道:“谢施主怎能乱说?祖师名号,贫道万不敢当。”
谢燃却只是面无表情,他蓦然对着那茶杯一拂袖,眼见那奇形怪状的杯子就要翻落在地,瓷片碎裂。那道人一惊,连连喊道“暴遣天物”。
下一刻,那茶杯却没碎,反而像一团云似的漂浮在了空中。
道人一手擦汗,一手凌空捏了个诀,竟是生生定住了那茶杯。
“原来中一大师道法高深至此,真有传说中的隔空控物之能。”
谢燃面不改色,环顾四周,又淡淡道:“您怕茶杯碎裂,那看来此地不是幻境?但为何观内除你我外再无他人,甚至不闻风雪之声?”
那道人生怕他再扔一次,紧紧抱着茶杯,全没了刚才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模样,气急败坏道:“虚境钦天监,人间长生殿。钦天监分虚实两境,实境在宫里,虚境变化莫测,缘分到了才能进入。”
“这里是虚境,自然算是你说的幻境,贫道只是通点阴阳之术,远不会什么隔空控物,只是在幻境中方能操纵。但这茶杯茶水却是真的!贫道亲手所做!不然连杯热茶都喝不到,未免太可怜了吧。”
谢燃随口道:“谢某不敢。那这么说我运气真是好得很,当得有缘人。这千层阶也爬了,中一大师可得帮我的忙。”
道人€€€€中一看了谢燃一会,却道:“帮不帮忙且晚些说。谢公子,你可还记得少时也曾来过我这儿?”
谢燃脸色一下黑了。他当时其实不过四五岁,尚且稚童,还是跟着镇国长公主来的。大人的事情孩童不懂,只是满道观打鸟爬树,发现院子里有壶热茶,渴了便直接吃了。
结果忽然冒出一个白胡子老头,模样仙气飘飘,就像神仙话本里的人物,却不做人事,见那茶被喝了,十分心痛,眼睛一瞪,恐吓谢燃那茶是传说里的子母河水,男孩子吃了也能生小娃娃。直把孩子吓得去寻长公主哭诉。
谢燃大小事宜,过目不忘,还记得那时镇国长公主哭笑不得,便称此“老神仙”为“中一大师”。
只是现在看来,那副老迈的样子才是伪装易容,此人竟然真容如此年轻。
中一估计也想到了骗小孩的劣迹,这年轻的皮囊估计比较薄,也闪过一丝窘色,摆手道:“哈哈哈,我直接说吧,直接说。那次其实是你娘让我看你的命盘,哦,我说你的养母,先昭乐长公主。”
谢燃眼神陡然一锐,凝眉敛眸道:“那大师当时看出什么了?”
中一竟直接坦然道:“当时觉得奇得很。你命格奇贵,龙子之脉,当归紫微,有帝相。然而,命数却€€€€”
他神色奇异地看着谢燃,说完了这句话:“命数却截然相反……盛年而折,年寿不永,六亲断绝,福薄命浅,不得善终。”
中一被誉为当世道祖,神异非常,所卜之卦,无一不准。
他说出的这五段命批,任何一条放在一人身上,都是巨大的打击,谢燃却只是换了个正常杯子,给自己倒上,低头喝茶。等中一说完,正好喝完一盏。
中一:“你嫌弃贫道亲手做的天下第一杯吗?”
谢燃:“……”
这鬼东西居然还有名字。
谢燃没理,喝完茶,他淡淡道:“大师,谢某近年为争权夺利,为父母报仇,做了许多错事,可能是糟了报应,前年来便有咳血之症,医者言,恐损寿数,恐怕的确不久人世,您算的该是准的。“
中一却道:“你们宫里那些御医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说罢,他竟突然出手,去抓谢燃的手腕,谢燃眉头一蹙,起身避开,反扣中一手臂,电光火石间,两人飞快过了几招。
中一连连直叫:“谢公子,你这又不是大姑娘,探一下脉怎么了?难不成还要给你垫块帕子隔个垂帘?我又不会按头给你医治。况且你小时候哭的时候我还抱过你,还给你擦过……”
谢燃脸色一僵,但倒也的确不再反抗,坐下一翻手腕,道:“那大师请吧。”
中一立时笑嘻嘻地按上了他的脉搏。半晌,倒是“咦”了一声。
”你的确有病,但倒也并不是很重啊,主要是先天不足,再加上这几年应该情绪大起大落,时而悲恸,又夙兴夜寐,伤了底子,才伤了肺腑根本……但若是从现在起修养生息,不费心力,再活二十年应是无碍。“
谢燃却没任何喜色:“这就是了,’不费心力,休养生息’,谢某做不到。否则何不现在就进棺材躺着,岂不更舒服省事?”
他对中一道:“大师,我活着自然是有想做的事。此生唯独两愿,一是为谢氏满门报仇,二是不负父母教诲,安定社稷。我既敢与您直说,便一是信您不会泄漏害我,二是相信大师方外高人可以理解。”
其实,满朝文武畏惧谢侯,倒并不完全因为他多么位高权重,或是因为真的都和昔年定军侯府灭门一事相关,而有另一个更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谢燃太不像一个有血有肉、会嗔会喜会怒的活人了。
只要是活人,就会有喜好,也就会有破绽,往往亲近的第一步不一定是善缘,而可能是一点心照不宣的把柄,难怪民间有俗语言“一起扛枪,一起青楼”是真兄弟。
但谢燃却不是。
此刻,他哪怕谈起自己的寿命,竟然都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半晌,中一道:“可别给贫道带高帽,不敢当。只是,真的唯有两愿?谢公子恐怕没说完吧。”
谢燃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一紧。
“贫道隐居已久,也就会点小法术,若是下了山,饮了红尘物,怕是连这点小伎俩也没了。一不能帮你谋朝篡位,二不能帮你安邦定国,你来找我,恐怕只能是第三件事了。”
道人缓缓道:“当朝皇帝前几日刚派人来,要请白玉盘。此物除了瞧着能当个摆件,唯一的用处就是鉴别赵氏皇族血脉了。”
谢燃也不掩饰,立刻起身拱手道:“那请大师先给谢某一个答案。赵浔是否为赵氏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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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逆命之术
中一毫不犹豫:“不是。”
谢燃一怔,神色竟然有片刻迷茫。
中一毫不客气道:“谢公子,原本你便草率了,凭着一锦囊信物,便能确认皇室血脉?万一那东西是偷了抢来甚至拿错的呢?若是你那学生安安份份的可能还没人在意,偏偏还是个有才遭妒的,被人整不是早晚的事吗?只能说你们偏偏倒霉,赵浔还真就不是皇族血脉。”
中一这样的人,可以说已经超然世俗,且另有神异,说出的话,基本就是铁板钉钉,没有作假出错的道理。
他说话时,谢燃始终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中一随口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事情和你关系也没那么大。撇干净就行,原本你也不是故意要混淆皇室血脉,只是好心帮忙罢了。你那学生享了这么久荣华富贵,合该要还。只是你小心别被连…”
谢燃蓦然打断道:“既是我让他进宫入这泥潭,谢某活一天,便要护他到底。”
年轻的定军侯从来语气平和,很有君子不急不徐之道,很少言语如此果断锐利。
中一一怔,细细打量谢燃,没来由竟觉得这年轻人的神色镇定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他虽长寿通神,却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几乎不得离开幻境入世,除水外也不得食阳间物。因此虽然活得久,却十年如一日,导致心思简单古怪,不通人情欲求。
因此,也直到这时,他才渐渐觉出了古怪。
谢燃一个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竟然会在复仇的关键时期,离开盛京,以病躯爬千层阶,寻一个虚幻的钦天监,就为了确认一名不起眼皇子的身世。
中一惊道:“那赵浔是你什么人?让你甘愿冒着被皇帝怀疑,满盘筹谋毁于一旦的风险,也要淌这浑水?”
谢燃想答,却忽觉心神竟然一震。
€€€€赵浔是什么人?这句话仿佛古寺鸣钟敲在他的心上。
也是在这时,谢燃才惊觉,关于要救赵浔这件事……他竟然没有理性推测,没有衡量利弊得失。
他竟然什么都没想。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谢燃只愿……赵浔平安顺遂。
谢公子年少时意气风发,只想着如何建立功名,不堕父辈威名,青年时忍辱负重,只想着如何报仇雪恨,又能无愧社稷,全谢氏满门忠义。
如今死到临头,恍然回首,竟然发现真正发自本心,随心而动的……竟然只有寥寥几件事。
都是小事。
有每日风雨不动地授课,数千局粗茶对饮的棋局,少年亲手做的饭,雨夜血海里的一把伞。
€€€€竟然都是赵浔。
谢燃这一生活的太累了,他永远在往前跑,甚至没有机会停下一瞬,看看周围。而直到这个瞬间,他人无意的一句问,竟然帮他看清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