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伸手端起茶盏,略微低头嗅了嗅香气,道一句:“好茶!”
他微微一笑:“之前在大伯父寄来的家书里,就曾听他提及过你。他这一生,总共也只收过三个学生,前太子风光月霁,王琅如玉若珩,想来,你也不比他们两个差。”
林岱安回之淡淡一笑,“不敢与两位师兄相比,不过是运气好,恰巧被老师捡走罢了。”
“上次竹林诗会,有王琳唐歌在,我不便与你相认。”宋徽道,“不过,近日又收到大伯父的信,以他对你的夸赞,你要进长明书院读书,不是什么难事。届时我叔父出几道题考一考你,也就过了。”
林岱安却道:“我此番约你,并不是为书院之事。”
“哦?”宋徽诧异地抬起眉,“我还真想不到,林兄还会有其他事要见我。”
林岱安抬手给他添了茶,平静道:“上次在竹林,观你行事,我还以为,你对唐歌有意。”
宋徽捏住茶盏的手微顿,才笑着道:“林兄约我来,莫不是就为了八卦我的隐私吧?”
林岱安抬眼瞧他,淡淡道:“可是昨晚,我忽然想起这世上有一种催眠术,便又觉得自己先前猜错了。”
宋徽面色微变,抬手饮下茶,“我听不懂林兄在说什么。”
“若是你对唐歌有意,又怎会在茶中给他下药,趁他入睡时催眠,叫他噩梦连连呢!”林岱安继续道,“宋徽,你是如何得知琉璃岛之事,又为何要对唐歌出手?”
宋徽脸上又挂上淡淡笑容,“林兄,不管我是为了什么,我所做之事,对你有利无害,不是么?”
“若是因为宋皇后与唐贵妃……”林岱安皱眉,“先生一生光明磊落,宋家家风也是我林岱安一直所钦佩,然而你此举,却非君子所为。”
“君子?”宋徽发出一声低笑,“林岱安,你的事我也算知道些大半,你经历那些事,还能与我说君子所为,倒是叫我意想不到。”
“你既然口口声声与我说君子所为,那我问你”,宋徽淡笑着,话语声透露出锐利机锋,“林岱安,你明知你父亲的死与薛仁有关,却还与灵均如此亲近,又是为了什么?他日真相大白,又叫灵均如何面对?”
林岱安霍然抬头,“你,你如何知道?”
他父亲的死,连他老师宋濂,他都不曾提起过!
“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灵均。”宋徽低笑一声,“不过,你也别来找我的麻烦!”
林岱安思索片刻,猜测道:“是王琅?”
他父亲的事,也就只有王琅知道。
宋徽也不反驳,反问道:“不然呢?”
林岱安怪自己粗心,他早该猜到,在太子事变后,宋兰雅还能登上皇后之位,在唐家风头极盛之时依旧屹立不倒,光单凭宋家又怎能做到。
原来宋家早早就与王家联合。
“一码归一码。”林岱安神情严肃,“我再厌恶唐歌,也希望凭借国法刑律,将唐家人按罪论处。”
宋徽却盯着林岱安手中茶盏,淡淡道:“茶凉了。”
他抬头,盯着林岱安,缓缓道:“我等不及了。”
林岱安恍然。
从他父亲被害,到三年前林暮之死,以及许多无辜性命葬身大海,那么多年过去,唐俪文却还日日沉醉在富贵温柔乡中。
他林岱安又何尝不心急?
“你呢?”宋徽问道,“你对灵均,可有真心?”
林岱安道:“我对灵均,绝无一丝假意。”
宋徽讶然。
林岱安反问他:“你对唐歌,就无一丝喜欢?”
宋徽自嘲道:“像我们这般出身的人,喜欢与不喜欢,也没什么要紧。王琅王琳,我与唐歌,甚至还有灵均,将来,都是要娶妻生子的。”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着,“你与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只觉得好笑。”
林岱安表情微凛,片刻后回道:“灵均与你们不一样。”
临别之际,林岱安坦言道:“唐俪文的罪证,我已收集得整整齐齐,只待年关陛下召他回京述职时,向陛下揭发他的恶行。还请宋家再耐心等一段时日。”
林岱安走后,宋徽独自一人矗立窗边,推开窗子,望着巷子里穿来穿去的喧闹人群,愣愣出神。
宋徽第一次收到情诗,来自唐歌。
那年唐俪卿被封皇贵妃,他姐姐在后宫交托出管辖权,谨小慎微。而他自己更是日日被父母严厉教导,定下许多规矩,不许铺张浪费,吃穿用度必须节俭,不许逛酒楼歌苑,日出必起日落必息,站必正方,不许左摇又晃,坐必矜庄,不许东倚西靠,目不斜视,不许东张西望,不许高声言语,不许面露倦怠懒意,不许打保嗝……
他虽听话,却也觉得十分烦闷无趣。那年,宋徽过生日,午膳却只有一碗长寿面,他最厌烦吃面,实在没胃口,便一口未动。到了晚上,才觉得饥肠辘辘,可宋家又规定过午不食。
宋徽气闷之下,一个人出府去,路过一家酒楼热闹非常,便径自走进去,点了好几道他一直想吃却很少有机会吃得到的菜。
纵然内心呼啸着要狼吞虎咽,他却依旧吃得小心翼翼,不紧不慢。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又软又糯的说话声,“你是哪家的小公子?怎么就你一个人?”
宋徽抬头,见一个少年正笑着看他。那少年模样很清秀,微胖的圆脸白皙红润,一双又大又黑的瞳仁占了眼睛的大半,嘴角朝上微微勾着,一副十分温柔可爱的样子。
宋徽在皇家宴席上见过他,一眼便认出他是唐歌。
只是唐歌却没认出来他。
“我能坐你对面,与你一同用膳吗?”唐歌问。
宋徽微微点头。
唐歌的吃相,可谓是风席卷云,腮帮子鼓囊囊的,不一会儿,就将面前的美食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他餍足地拍拍小腹,口中嚷道:“好撑!你点这几个菜可巧都是我爱吃的!”
宋徽内心腹诽:那也是我爱吃的!我都还没吃饱!
“你叫什么?你吃东西的模样可真好看!”唐歌眨巴着大眼睛,“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大雅君子!”
宋徽平日里甚少被家人夸赞,内心有些欢喜雀跃,坦诚道:“我叫宋徽,中秋宴上,我在宫里见过你。”
唐歌原本就清亮的双眼,更加明亮,“呀!原来是你!这可真巧,我姐夫是皇帝,你姐夫也是皇帝,咱们还在这遇到,可不是天大的缘分!”
宋徽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唐歌继续道:“既然老天给咱们今天这样共餐的缘,咱们可不能辜负他。不如,咱们结为龙阳之好,分桃之爱,如何?”
宋徽那时还不曾看过闲杂书,也不知什么是龙阳之好,分桃之爱,被唐歌说得一脸懵愣茫然。
唐歌忽地诗兴大发,问小二要了一壶好酒,一边喝一边吟,用手指沾了酒水,将诗文写在桌面上。
虽是狗屁不通,宋徽却也看看得出来,那是一首仿写古人的情诗。
至今,那诗文的内容,宋徽还历历在目:
我是皇家舅,君是皇家舅,日日见君不识君,共饮皇家酒。
此酒几多美,此餐几多味,只愿日日分餐酒,与君共白头。
只可惜,唐歌本人,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第035章 王琅回京
皇宫,御书房内。
殷宁哈哈大笑,唤一旁的颜昭唯,眉眼尽是喜气,“唐俪文的奏折,海城盗贼已尽数除净!如今,海城以南诸多岛屿,尽属大殷!”
颜昭唯眉上的璀璨宝石几乎不可见地颤动一瞬,他伸出修长手指,接过奏文,一行一行地仔细看。
还未看完,就见殷宁拿起下一份战报,刚打开看了两眼,就勃然变色,霍然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
“西北战场失利,傅将军被困,求朕增援。”殷宁一字一句道,“这些西北蛮人,当真可恨!”
颜昭唯放下手中奏折,“陛下,西北百年前被罗刹人所占,他们身材高壮、毛发旺盛,不惧冰寒,在战场上占尽便宜,听闻他们还吃战马肉,生饮马血,凶悍无比,傅将军一时失利,也在情理之中。”
殷宁铁青着脸,先前的喜色不剩一分,他蹙眉沉思,片刻后低声道:“是朕用人不明。阿蘅,朕派王琅去西北如何!”
颜昭唯正要拿起西北战报的手一顿,轻声道:“不妥。”
“西北战场环境苦寒恶劣,又刀剑无眼,阿蘅心疼了?”
颜昭唯不接他的话,转而道:“不如派唐俪文。”
殷宁皱眉不语,站起身,走至窗边,负手而立,陷入沉思。
“西北战事吃紧,朕担心那些狼子野心的蛮族趁机侵占大殷国土,残害大殷百姓。”殷宁神色严肃道。
“朕身为天子,当以国事为重,唐俪文虽近些年立功无数,但在用兵上终归不如王琅。且西北兵大多是王家带出来的,傅将军这次失利,也有他这个将帅不能服众的原因在里头,派唐俪文去,怕也一样。”
“王家若再拥西北兵权,陛下能睡安稳吗?不担心有朝一日,陛下新政招来王家不满,拥立新皇子取而代之?”
殷宁面色阴沉,或许是想起幼时难捱的时光,目光盯着窗外晦暗的夜色,良久不语。
“阿蘅,你这番话,可有私心?”
“私心的确是有。唐俪文除尽练空桑一族,好大的功劳,陛下当然要好好提拔他……”
“但陛下也知,唐俪文此人好大喜功,在海城极为骄奢淫逸,简直就像土皇帝一般。陛下新政需要银子,届时除了我与姐姐会支持陛下,其他世家怕是对陛下不满,竭力阻挠,更别说银钱支持。”
颜昭唯话语声中透着杀机,“而唐家,可是抵得上小半个国库。”
“若唐俪文在西北救援失利,陛下可治他通敌叛国之罪!”颜昭唯嘴角浮起淡淡微笑,“陛下,养肥的老虎,若不敲掉它的牙齿,会越来越贪得无厌的。”
见殷宁依旧踌躇不决,颜昭唯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偏偏他王谢两家世代不倒,陛下比昭唯更清楚其中缘故。若派王琅去,只怕国土虽保全,天子却易变!”
良久,殷宁才转身,咬牙凝声道:“天子可易,国土不可失!”
他大步回到案前,提起朱笔,继续批写奏章。
颜昭唯还要再说,殷宁却铿锵有力道:“朕意已决,等王琅到京,便委任他为西北大将军!”
半月后,薛灵均应林岱安之约,来到城西一家名为“宝贤斋”的书铺。
刚迈步进店,就见屏风前站着一个人,穿着宽大的石青色衣袍,背影若孤松独立。
薛灵均微微一笑,上前轻抚他的右臂,唤道:“玉郎!”
那人转过身来,看着薛灵均,哈哈大笑。
薛灵均一见那人的正脸,顿时愣住了,这人并不是林岱安。
他连忙赔礼:“对不住,在下认错了人,还望公子见谅。”
那人收敛笑容,一副洒脱从容的模样,“你就是薛灵均吧?我姓王名琅,字玉珩,你同岱安一样,唤我玉珩兄即可。”
林岱安从屏风后转出来,笑着对薛灵均道:“玉珩兄说我与他二人背影相似,非要与我打赌,看你会不会认错。”
薛灵均一脸懊恼地瞪着林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