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有迹 第23章

严岸阔不答,边迹就把手覆在他握着酒杯的手背上,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想,还好AD801那次当值的是我。

“还好我稳住了。

“没让你受伤。”

边迹说这些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严岸阔。

严岸阔被话里的真诚震得胸腔都在痛,他生平头一次觉得,与人聊伤疤原来可以是件这么幸福的事情。

两个人的眼神勾缠不清,谁见了都不会觉得他们有多清白。再往前走一步,那层窗户纸就会被捅破。好在,严岸阔还残存了一点理智。

“边迹,你是个特别擅长被爱的人,性子幽默,真诚热情,得到关注和青睐对你来说简直轻而易举。”严岸阔及时悬崖勒马,将手抽了回来,残忍到有些直白地说,“但你好像从来不会在哪个阶段停留。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考虑‘以后’。”

边迹愣了下,“什么意思?”

“比如,是否接受另一半插入你的生活和社交,是否准备好跟萍水相逢的人共享家庭、伤疤和脆弱。”

严岸阔这次说得认真极了,像在给小学生上一堂很难懂的课:“反正我是凡事都要往后想很多步的人。我以前甚至考虑过,找个和我很像、或至少同一个圈子的人,来增加共同话题,减少生活的摩擦。”

边迹大概明白严岸阔的意思。这些天,他们演足了你追我赶、心照不宣的推拉戏码,一个享受着被鱼线牵着走的快感,一个掌控着游弋的节奏与速度,谁也没把话挑明了说。今天严岸阔却打破了这个规则,将他们之间最大、也是几乎不可能跨越的障碍,摊开掰碎了,放在台面上来谈。

“所以,之前就算朋友给我介绍,也全都是这一类人。”在这样暧昧的氛围里,说这些话显得严岸阔很不近人情,“毕竟我干这行养成了很多讨人厌的职业病€€€€没有下班时间,计较细节,从不输理,掌控欲强,这些在感情里都很致命,我很难想象有人能接受它们。而且,经常有不理智的当事人或被告,会因为案件成败迁怒到我们,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我觉得其他人应该很难能接受这些。”

边迹没想到他会列举出一堆毛病来佐证观点,无奈地说:“你要是这么说,我岂不是更没法谈正常的恋爱了?我们做空乘的,工资不如机长,昼夜颠倒和辛苦倒是一样没落,而且常年在外,居无定所,生活空间单一,工作半径却巨大€€€€trible kill?”

严岸阔被他最后模仿游戏声效的英文逗乐,“所以,你可能也有更适合的人。”

“不能这么说。”边迹斩钉截铁,“什么才叫适合?看上了就追,人家要是也有想法,那最好;人家要是暂时不想跟我谈,那要么就继续接触,要么就直接断了€€€€这是很简单的事,我不想为还没发生的恋爱做那么多假设。”

“但我会。”严岸阔向前倾身,嘴角距离边迹的脸颊只有三公分,“我没有更多的五年去试错,所以在新的感情出现之前,我想讲好未来一切可知的风险。如果那个人愿意涉险,那再好不过……”

边迹能听出“那个人”是在指谁,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想追严岸阔,却也从来没有往深了远了想过。

边迹从小辗转于各个省份、家庭,有许多不愉快的经历,因此他早已习惯未知,对独立和隐私有着近乎执念的追求,而这也成了他跟之前几任分手的导火索。

边迹试探地问:“那如果这个人听完你的话,反而被吓跑了呢?”

“那就及时止损。”严岸阔淡定得有些残忍。

边迹离严岸阔好近好近,大脑快被两股力量扯开。一面是想要吻下去的心,一面是理智牵扯着他的神经。

严岸阔看着他的眼睛说:“所以,你能接受我说的那些吗?”

让完全不同的人完全进入自己的生活、社交、家庭、伤疤和脆弱,一想到这些,边迹的心脏突然被一种酸涩又冰冷的液体包裹住,层层叠叠的记忆席卷而来,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低着头,“我……”

严岸阔跟着沉默,过了好久,才叹口气,说:“没想好回答就算了吧,先送你回家。”他起身时帮边迹拿好外套,为人披上。

走到酒吧门口时,边迹说自己打车走就好,嘱咐严岸阔记得叫代驾。

严岸阔没有推脱,答应了,走前问道:“还要说‘下次’见吗?”

边迹喝得有点多,被冷风一吹才反应过来,慢半拍地问:“为什么不能?”

“那就,希望还有下次吧。”严岸阔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又叫回了曾经那个生疏的称呼,“边先生。”

边迹认为,严岸阔今天突然说出这番话,其实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边迹照单全收,倒不是因为怂,而是他认为“适合”这个问题,确实是此阶段应该重视的。

至少,边迹认为既然严岸阔提及那些顾虑,就不得不重视。

他从不是会思前想后的人,他对严岸阔好,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他喜欢,他想要,没有更多的复杂因素。过于长远的规划对他来说不必要也不可能,因此在跟严岸阔聊起彼此的爱情观之前,他确实没有仔细考虑过“以后”。

追到手以后,在一起以后,分享彼此生活以后……这些本不在他考虑范围的东西,一下子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让边迹思考这些就好像让一个数学从不及格的人去推导拉普拉斯公式,他脑子乱了一宿,仍旧没得出一个能解决严岸阔提出的问题的答案,只好强压着自己吃了两颗褪黑素。

第二天,大脑还没从混沌中醒过来,手机率先反应,震动个不停。

边迹懵懵地摸着茶几,拿出手机,看到是工作新安排,让他给新进空乘上应急课程的,下意识回了个“好€€€€的”。

航司的培训分为许多种,请资深业务人员讲授相关经验就是其中一种。边迹前段时间刚接受过采访,又在年底考核中拿了双优,还为航司拍摄了新年宣传片,请他来授课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事。

对面跟他确认培训时间,但边迹记得乔远开庭也是那天。他为难地准备跟行政打商量、换时间,结果收到乔远微信,让他安心讲课,庭审结束了再聚也行。

边迹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临时有工作,乔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聂杭传的话”。

边迹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严岸阔知会一声,私发的话,在这个阶段显然不太合适。在那些事情考虑清楚之前,他觉得最好还是退回合适的线内。

于是他翻出很久没用的四人群,在里面祝福道:[十四号我要去培训,抱歉,没法现场旁听庭审,你们加油。]乔远很快回复:[放心,严律师跟我都准备好了。]边迹便发了个“旗开得胜”的表情包。

一天过去,严岸阔并没回复他的群发消息。

边迹看着空空如也的对话框,觉得有点不适应,点开严岸阔的私聊框,本想发一句加油打气的话,想了想,删除了。

正要退出,边迹忽然发现左上角熟悉的昵称栏变成了正在输入中。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久,直到它又恢复如常。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的性格和经历都不一样,都有自我和固执的东西在,而且刚从反复试探走到把话说开的阶段,猛一下子,不习惯和挣扎肯定是有的(马上就好了)。

严跟边都不算是很完美的人设,后续还会有磨合。希望大家开心看文,比心!

第32章 庭审

感情的事就这么僵着,工作却还得照常推进。等到培训当天,边迹赶到总部大楼,带着改了两遍但模板仍旧是前年用的PPT和讲稿,给新进的航空乘务员上课。

边迹知道很多知识点在之前的培训里都提到过,所以这次主要讲案例。从业十年来,他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故不少,除去上次AD801的空中火灾,还有许多应急处置案例可讲。

边迹授课爱与人互动,每当有新的事件出现,他就会随机叫六名新人来模拟。

严帆璇作为新一批空姐,自然也在观众之列。她看着台上穿着制服进退有度、谈笑风生的“边老师”,情不自禁偷拍一张,发给她哥。

[哥,你那个债主是不是帅得有点过分了?][图片][图片][绝了啊,真人比视频还好看!][原来你吃得这么好?怎么不早说?][哥你不厚道!我要diss你!!]严岸阔刚开庭,没有看手机,因此也不知道来自亲妹妹的消息已经将他的聊天框挤爆。

被诉人席上,坐着航司请来的律师。他是严岸阔的师兄,风格强势,咄咄逼人,常出险棋。

二人曾经在法庭上对上过一次,那回严岸阔才刚毕业,被彼时风光正盛的师兄压过一头。这次再见,难免唏嘘。

庭审开始,照常广播,审判员宣读,做法庭调查。

对方律师上来就列出一二三罪状,意思是乔远收受乘客礼物在先,接到调查通知后才畏事归还钱财,公司对他的处罚合情合理。因此,乔远不满惩戒结果辞职属于个人行为,按照劳动合同本来就应该赔偿高额培训费。

严岸阔的上诉状则针锋相对,认为乔远从未主观故意收钱,反而是章东倾慕乔远已久,多次骚扰乔远;且公司克扣福利,违约在先,上诉人有权无责解除劳动合同。

双方诉状争辩焦点明确,即公司对乔远的停飞处罚是否合规。

于是,在提供证据材料阶段,审判员宣读完证据清单,问上诉人和被诉人是否有新的证据提交。严岸阔作为上诉人代理,摇头示意没有;被诉人代理却站出来说:“我这边申请补交新证据。”

一石激起千层浪,审判员的面色明显不悦:“请被诉人说明逾期提交证据的正当理由,否则法院可以依法不采纳该证据,或对逾期方进行处罚。”

被代面不改色地说:“被诉人的手机数据已经清理,今天才从通讯公司调出记录。A航人事在3月9日下午3点打给上诉人这通电话,为了向他调查两万元回款的去向。可以证明,上诉人是在调查之后才受到威慑还款,主观有收款故意。”

“胡扯!”乔远一时没绷住,越过严岸阔,猛地站起来,“调查是第二天才开始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请上诉人坐下并保持安静。”

“……对不起。”乔远深吸一口气,退回座位。严岸阔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是不要慌张。

3月9日下午3点的通话,在乔远还款之前,对他们来说着实不利。严安阔的拳头紧了紧,这个突发状况,需要时间平复呼吸。

审判员拿到新证据,转头问严岸阔:“上诉人是2023年3月1日下午两点收到章东两万元汇款,3月9日晚上十点才返还,中间为什么存在八天间隔?”

严岸阔事前了解过情况,回答迅速:“上诉人当时父亲正在做手术,上诉人忙于医院陪床,没开银行流水提醒。且章东汇款后没有任何说明,难以及时被发现。”

审判员点点头,又问被代:“你刚提交的新证据,是3月9日晚上八点与乔远的通话记录,显示时长1分45秒,是否有通话内容录音?”

“这个没有,被诉人刚换过手机,数据清理过。通信公司未能提供相关录音。”

听到这,严岸阔终于松了一口气。新证据对他们不利,但也没让局面太难看。

审判员又向双方提了几个问题补充调查,总结完本庭焦点,随后便开始法庭辩论环节。

严岸阔从堆积的案件材料中抽取红色标签高亮的一页,一边翻阅一边询问:“被诉人既然没有通话录音,那么如何证明它有关调查?”

被代气定神闲地说:“可是,上诉人也无证据表明,他的还款行为在调查之前。”

这就成了一出罗生门,谁说都有理。

严岸阔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案卷上:“被诉人作为处分主张方,理应承担对被惩戒方的举证责任。证据不明便下达处分,我认为,属于举证不能、事实不清。”

句句掷地有声,对方也不甘示弱,迅速回应:“相应证据我们早已提交,并在法庭调查环节已经充分说明!”

严岸阔丝毫不让,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么,您认为刚才提交的证据,是否严重到足以停飞两年?”

被代戴着黑框眼镜,镜片中折射出睿智而锐利的眼神,“我认为是的。”

“您认为,上诉人因不满处分而辞职的行为,是否对公司构成110万的损失?”

有经验的律师都能听出来,这种循循善诱的问话其实是在挖坑。被代同样经验丰富,不轻易接茬:“诉状已经提到110万的计算方式,它包含飞行员培训费、违规解除劳动合同赔偿两部分。”

严岸阔稍稍眯起眼,戴起平时并不怎么使用的眼镜,冲对面微微点头,“可根据您提供的发票和培训费用清单,我们发现,其中有5.6万属于服务费,30.1万属于维修费,都不是飞行员培训必修,为何需要上诉人赔偿?”

抠发票函件的字眼也是庭辩拉扯经济问题的常见手段,对方接得稳当:“部分发票出于报销流程或供应商内部审批需要,并没有统一开具培训字样,但都是为了培训服务!”

这个问题如果深究,大有文章,对航司主张的赔偿金额定损非常不利,因此被代早已打好腹稿,只等严岸阔发问。没想到,严岸阔没有继续往下问,而是画风一转,开启另一个话题:“既然您提到培训,我还有其他问题。”

严岸阔跟今天的审判员打过几次交道,他深知对方的风格€€€€考虑周全,主意很正,不喜强势€€€€所以,他选择点到为止,抛出一个疑问的引子,余下的,交由审判员自行判断即可。

“我方提交的证据第18项显示,上诉人2012年完成的所有培训,均由兴源航空发展技术有限公司完成。这家公司股权构成情况复杂,多次受到行政处罚,且定价远高于市场价,为何A航要选择这家作为供应商?”

严岸阔向审判员展示证据结果:“经过三层穿透,我们可以发现,该公司的财务负责人刘方明,与A航的执行董事章继,是叔侄关系。而章继,则是本案中主动汇款给上诉人的章东的父亲。”

严岸阔顿了顿,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律师,微笑着:“请问,被诉人是否认为这些只是巧合?”

点出航司的裙带关系,扰乱对方庭辩节奏,严岸阔这个打法也在对方意料之中。

被代扶了扶眼镜,淡定的说:“我方认为,企业的经营状况与本案无关,不属于庭上质证的必然要素。”

回避问题,这种反应最为保险。

被代看向审判长,台上的中年男子微微点头,“同意。请上诉人回归本案焦点提问。”

严岸阔见好就收,反正该点出的疑点已经抛出,不必穷追猛打,真正的利器在后面。

他又调出调岗申请等证据展示,“那么,请被诉人回答,为何在上诉人屡次申请调岗,均被训练部驳回?为何要求一位拥有十年飞行经验的优秀飞行员,到地面承担并不擅长的地勤工作?”

话毕,严岸阔像怕人看不到似的,在展示屏上圈出证据中的名字,“对了,训练部主任,正是刘方明的弟弟。”

这表明了是在暗示,章继在帮着儿子给乔远施压,动用自己在公司的人脉,想威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飞行员。

被代无需对话外之音做解释,仅就问题作回答:“法庭调查环节已经强调多次,由于乔远严重违规,必须严格按照规章处罚,因此调去训练部的请求被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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