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童 第60章

沈宝寅收回踹人的腿,慢条斯理蹲下身捡起脚边散落的照相机。

被踹倒在地的是个矮胖的男人,戴黑色眼镜,黑色鸭舌帽,裹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沈宝寅眼神好,像这样精妙的伪装,还真不一定被人发现。

“拍了什么?”沈宝寅颀长身影挺拔站着,黑色眼珠居高临下审视着地下缩成一团的男人。

身后这时又传来一阵小跑的声音,皮鞋每次落地的节奏很密集,沈宝寅头也没回,丰霆的脚步声他太熟悉。

“怎么回事?”丰霆一到场,先把沈宝寅从头至脚目测检查一遍,发现沈宝寅毛发未损才松口气,转头把沈宝寅拉到自己身后,才抽出空回头打量地上这个可疑的男人。

丰霆的目光很冷,地上的男人看到他比看到暴怒的沈宝寅还害怕,连忙摆手说:“我有记者证,我是记者!”

沈宝寅凉凉插嘴:“记者不会偷拍。”

“狗、狗仔也是记者行业的一员啊沈先生。”

丰霆眉头一动,问躺在地上的男人:“你偷拍这些照片是做什么用?”

男人眼泪汪汪,有些难为情地腆着脸说:“卖钱……我是谋生啊,没办法!谁叫市民爱看,沈先生当年同法曼曼夜游香江的比基尼拥抱照片,还有在温莎皇宫同Tina的贴面热舞照,销量都很好……”

沈宝寅在他说到当年照片的时候脸就黑了,瞥到丰霆脸色逐渐变差,恼羞成怒地立马打断:“喂,你不要乱讲!”

他几乎气得呕血,两步上去挥起拳头做出揍人的架势,他甚至怀疑这个人是谁派来故意来整他,居然当着丰霆说他过去情史,让不让他活?

丰霆面无表情抓住沈宝寅两只手把他拦在身后,似笑非笑瞥来一眼,转头朝狗仔轻声说:“哦,还有哪些?”

“唉,太多了,不记得了。电视机越来越廉价,大家都去看电视台,搞得我们报社最近生意很差,老板就想到要来拍沈先生,每次沈先生登报,销量比港姐选举还要受欢迎。我同老板说过了,沈先生事业正旺已经不怎么出入夜总会,我不想来的,没办法,老板逼我,沈先生,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我气……”

沈宝寅在狗仔说到“沈先生已经不怎么出入夜总会”时扭头望向丰霆,目光热切,恨不能拼命点头以证清白。

丰霆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沈宝寅感到讪讪然,垂下了眼睛。

丰霆这时抬脚从他身后走过来,也不说话,从西装内袋摸出一个皮夹,随意拿了一叠钱,蹲下来放在狗仔肚子上。

狗仔还以为丰霆要打他,双手敏捷立即抬起来抱住头,余光里看见肚皮上一叠钱,愣住了。

“应当够赔你一只相机,还不肯走?”

狗仔如蒙大赦,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英镑散落一地,他蹲着一张张捡,肥胖背影看上去笨拙可恨。

沈宝寅的声音从角落里幽幽发出:“上个偷拍我的人以侵犯公民隐私权被我送到班房蹲了七天,我已记住你的脸,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出现在附近。”

狗仔的脸上瞬间变为菜色,震惊害怕,连连点头,揣着钱转头跑了。

空气又安静下来,沈宝寅低着头忐忑不安,良久,丰霆说:“走吧。”

他率先离开,沈宝寅只好快步跟上。

丰霆侧脸神色莫测,沈宝寅跟在他身侧,过了好一会儿,试探性说话:“你做什么赔钱?他偷偷摸摸躲在后面,我以为是歹徒才出手,这恐怕怪不到我身上吧?”

丰霆说:“香江泳装夜游,夜总会贴面热舞,沈公子,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红颜知己?又还有什么我没见过的调情手段?”

丰霆很少用恭维性称呼叫他,每次这么叫他,就代表心情欠佳。沈宝寅忐忑地闭了闭眼,他就知道,逃不过。

“那都是以前不懂事的时候做的事,没有了,一个都没有再联系过。”

“哦,是你贵人多忘事还是我记性太好,我怎么记得你还有个未婚妻?”

沈宝寅喉头一紧,他是真的忘记还有个米荷,自从被他送到况争那里做事,至今都很少联系。一开始他在年节还会打个电话过去体恤关心几句话,最近半年他事多繁忙,根本不通音讯。

沈宝寅额头汗珠都快要滚下来。

丰霆这么逼问他,让他很不开心,他不喜欢在爱情生活里战战兢兢的感觉。当下,他心内涌出一簇怒火,但因无法也不忍心朝丰霆生气,只能生自己的气。

他咬着牙,瞪着丰霆侧脸看了片刻,焦头烂额一阵,突然泄气似的拉住丰霆衣摆:“你明明都知道!”

丰霆受力停住,回头,垂眼看他,目光十分平静,并没有怒意。

沈宝寅如果抬头看,就会发现里面促狭笑意。

“你明明知道,我,我那几年胡作非为并非自愿……”他只是做给丰家兄妹看,那时候,他以为越荒唐,就越安全。

沈宝寅其实不愿意再提起风声鹤唳的少年时期,那时候的他过度自我保护,做过许多偏激事宜,换到现在,一定有更好解决方法,但那时候,他想不到。

他复杂的情史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并且大部分原因归咎于丰霆亲属,沈宝寅一直避免提起,因为他怕丰霆吃醋追究,也怕丰霆替他母亲同舅舅内疚。

他们之间已经为上一辈恩怨争执太多次,他不愿意再为过去的事情消耗彼此感情。

“丰霆,我……”他要说,其实他从未跟任何一个女人做过爱,他是混乱过一阵子,但他没有伤害自己身体,也没有滥嫖。

谁知道被丰霆紧紧抱进怀里。

沈宝寅有一瞬间的愕然,鼻腔传来丰霆脖颈处熟悉香水味道,淡淡的广藿香,夹杂轻微沉香木,就像丰霆给人的感觉,大地一样宽厚。

他听到丰霆叹口气:“阿寅,我同你开玩笑。”

沈宝寅嘀咕:“不用骗我,我才不信你当真毫不在意。”

丰霆轻声一笑。

要说全不介意,一定是假话,任何人同沈宝寅沾上男女关系,都让他心里十足不痛快。

此刻他就很不痛快,但程度很浅,至少,还未怒到要为此事专门同沈宝寅争吵地步。发几句酸,是期待沈宝寅服个软,哄一哄他。

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沈宝寅如今洁身自好,路边的母狗都不会去摸一摸,最重要,沈宝寅少年时期实在战绩彪炳,如果一件一件翻旧账,丰霆觉得恐怕自己这辈子不需要再做其他事情。

他没想到沈宝寅反应会这么大,简直趋近于忏悔。一瞬间,丰霆心情很复杂,有一点欣喜,可更多的是心疼,甚至有些懊恼拿这个话题为难沈宝寅。

他把话说重了。

“阿寅,我确实不是个大度的男人,但刚才真的没有生气,你同我保证过不会再有别人,我知道你做得到。”

“我真的同她们再也没见过面,我又不钟意她们。”

丰霆喉结滑动,脱口而出:“那你钟意谁?”

沈宝寅抬头望他,眼神有些飘忽,又有些羞赧,像被迫的,嘟囔说:“你不知道?”

丰霆嘴角笑出个轻微的弧度,他当然知道。

顿了顿,他做小伏低,轻轻揭过这页:“是我错,害你觉得不受信任。今天过节,不宜吵架,我们不提这个了好吗?”

就好像黄历上还有适宜吵架的黄道吉日一样。

沈宝寅不自然看他一眼,强调说:“以后都不准吃这种醋,太没道理,好像我做错很多!我又不知道我后来要死心塌地同你在一起。”

丰霆被“死心塌地”四个字重重震撼,心里几乎软成一团棉花,惊喜了好半晌,他说:“好。”

“不要总是同我道歉,最多以后对我好一点。”

丰霆瞧沈宝寅那理所当然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

他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一开始找茬是他,结果道歉还是他,沈宝寅还是那个沈宝寅,绝不会受任何人欺负。

即使是嘴上便宜,也是不肯让人占的。

他低头吻沈宝寅发顶,鼻尖传来清淡广藿香,是他身上男士香水气息,沾到沈宝寅头发上,好像打上他烙印。

他莞尔道:“一辈子对你好。”

沈宝寅在他宽厚怀里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偷偷无声笑了,刚才还急急忙忙要同丰霆解释什么,现在已然全部忘记。

第74章 恋爱蚕食我如地网天罗(9)

油麻地,植物园,三百呎狭小茶餐厅,地板十多年未变化的仿古花砖,同一对明显见老的眼熟夫妇。

丰霆没想到沈宝寅心心念念要带他来吃的,是他十几岁,第一次见到沈宝寅时候,请沈宝寅吃过的一家餐厅。

廉价,吵闹,荤腥。

似乎哪样条件都是现在的沈宝寅无法忍受。

但沈宝寅却说:“其实味道还不错,我从前念书时一个月要来吃一次,后来在澳洲,很想吃的时候自己也做过几次。”吐了吐舌头,他做出一个不想回忆的表情,“我大概真的没有做饭天分,浪费很多食物。”

丰霆的目光复杂,望着沈宝寅不说话。

对面微笑着的男孩子,一身米白色运动装,瘦瘦高高,雪白青葱面容,仿佛真是个无忧无虑学生哥。

他从未想到,沈宝寅会把同他见第一面记得这么深,甚至常常追忆,就算是在关系很差的那几年,沈宝寅回忆起来,也还是说,很想念这个味道。

就好像,从头到尾,都把丰霆很珍惜地放在心里。

丰霆突然想起来,沈宝寅当年刚回香港的一个夜里,他忍住嫉妒和不甘,送沈宝寅去温莎皇宫救米荷。那时在车上,他仗着沈宝寅无法逃跑,借酒壮胆,要求沈宝寅不准讨厌他。沈宝寅对他说,并不讨厌他。

他听到时心里极高兴,其实直到现在都未曾信过那句话,他只是甘愿被哄骗。现在后知后觉才醒悟,沈宝寅对他说过百句假话,但那句是真。

沈宝寅这个人爱憎分明,如果真的那么恨他,一定做不到一边厌恶他,一边坐在这里吃他曾经请沈宝寅吃的廉价套餐。

丰霆的沉默,只因他突然懂得,在十五岁时,他的背叛对十岁的沈宝寅来说,意味着什么。

尽管他也是无知的那个,但无意中,他确实毁掉了沈宝寅心目中那个完美的丰霆。

那个一心被沈宝寅崇拜爱慕的丰霆。

丰霆不知道怎样形容此刻感受,他简直有些嫉妒十几岁的自己,那个对沈宝寅百般忍耐实则不屑一顾的自己。甚至于怨恨。

为什么抱他抱得那么少,为什么不肯对他多笑一笑,拉一拉他的手,为什么会让他受伤,为什么对他那么冷漠?你根本不知道你以后多钟爱他,以至于事到如今想起任何一段过往,都觉得亏欠他这样多。

沈宝寅见丰霆神色异常,突然感到别扭,小声说:“你是不是已经忘记带我来过这里。”

丰霆顿了顿,温声说:“当时你吃不完,剩下的全是我替你吃掉。”

沈宝寅眼睛发亮,不好意思地说:“现在我已经可以吃完一整份套餐。”

丰霆觉得自己的语气温柔得近乎诱哄:“好厉害。”

老板很快送上餐品,扎实一大碗,冒着滚滚热气。

同样一张桌,同样两个人,同样一份餐。

仿佛时光轮转,又好像什么也未曾改变。

大概是沈宝寅今日笑容和煦恬淡,没有往常拒人千里之外,老板头次同他搭话:“今天带了朋友来关顾啊,要不要多拿副碗筷?”

老板的熟稔更证明了沈宝寅是常客,丰霆心情微妙,明明是他带沈宝寅发现这家店,时光流转,他倒在老板眼里成为新人。

沈宝寅微笑说:“一碗就够了。”

丰霆懂沈宝寅为什么只要一份餐,他静静为沈宝寅拆去筷子包装,然后熟练地把两只筷子互相摩擦刮掉倒刺,交到沈宝寅手上。

沈宝寅跃跃欲试拿过去,已经夹起一筷子粉条,突然想起了什么,像进行一个餐前仪式,轻轻放下筷子,苦着脸,可怜地望住丰霆说:“阿霆哥哥,我不喜欢这个,好想吐。”

丰霆几乎让他这句“阿霆哥哥”叫得心都化掉,脸上却配合,努力做出露出不耐烦表情,不太成功,一双眼睛笑意盎然。

“只有这个吃。”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