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也叮嘱他,这几日切不可见风。
可他不知为何,却忽然心血来潮,要到士兵们防守的地界看看。
自雍州沦陷后,每天都有从沦陷地逃来的难民,甚至有从西羌逃来的人。为防止这些人中混入胡人探子,边界的士兵检查十分严苛。
裴椹坐在车中,只微掀车帘看了片刻,就被冷风吹得头疼发作。
他很快放下车帘,正要下令说“回去”时,忽然听外面一阵嘈杂。
“站住,你怎么穿着西羌人的衣服?不是中原人?”
“因战乱流落到西羌的?我看你长得这么白,还又瘦又高,倒有点像西羌人,眼神闪躲,莫不是胡人买通的西羌探子?”
裴椹蹙眉,还未说什么,忽然车旁一名官员开口:“等等,我看这人有些面熟……嘶,裴将军——”
那官员忽然转身,对他道:“这少年与废太子李玹有数分相像,可能就是圣上要抓的人。”
车外风声骤起,吹得车帘忽动,露出几许缝隙。
透过帘布的缝隙,端坐在车中的裴椹目光落在一名身穿异域服饰,面容苍白,眼瞳清澈,正极力掩饰眼底几分不安的少年身上。
这一刻,一丝莫名的熟悉浮上心头。
一切就像命运安排,兜兜转转,让他们在此又重新遇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结尾新增700字,主要是交代一个后续的事,原本想放在这章开头的,但想想觉得不合适,所以还是放在上章结尾比较好
第159章 前世番外2
被风吹动的车帘很快落下, 挡住了目光。
但那惊鸿一瞥,却深深印在裴椹眼底,以至于此后余生, 都反复回味。
只是彼时的裴椹还没意识到心中意动, 就因吹进车内的寒风一阵闷咳。
他抬手捂住唇,一阵闷咳后, 已是有些脱力, 心跳的加快似乎也有了解释。
缓过神后, 才得知那少年已经被人按跪在车边——其实按年龄算, 对方已经十九。只是裴椹觉得他看着比实际年龄小许多,应是一路吃苦的原因,整个人苍白瘦弱, 分明还是少年模样。
裴椹想到那位曾被圈禁的太子李玹, 当年也是光风霁月般的人,不过二十年纪时, 便代天子南巡, 平定西南乱局, 造福万千百姓。
那样一个清风朗月的人,却落得那般下场, 实在令人唏嘘。若李玹没被圈禁,作为他的儿子, 眼前的少年也该是金尊玉贵地长大, 而非此刻这般狼狈、流离失所。
又或者,当年李玹成功继承皇位,这位如今说不定也是太子……
想到这, 不免又想到来边界前, 新帝李桢交代的那番话。
如对方所言, 正是自己的祖父帮李懋夺了皇位,李玹和他的儿子才会有如今遭遇。
裴椹心底怜悯之余,很快又升起愧疚。
他又闷咳了数声,缓过气后,声音沙哑吩咐车旁心腹,将车外的少年扶起,先送到馆驿休息。
方才道出少年身份的官员大为不解,正要说什么,却被裴椹的手下捂住嘴带走。
对方是李桢派来的眼线,原本今日出行,裴椹没告知对方。也不知对方是如何知晓,中途竟又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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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少年送到馆驿后,裴椹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处置。
押送给李桢定然不行,但对方如今孤身一身,身边只有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随从,乱世之中,亦不好就这么放对方离开,免得万一再被李桢的人抓住。
但将人一直带在身边,也是不妥。他身边眼线众多,此事早晚会被李桢知晓。
再者,那少年若知道他是裴椹,说不定会如李桢所言,深恨他,他又何必上前招人心厌?
也是因此,虽将人送到馆驿,裴椹却是一面也没露过。
黄昏,他独自坐在书房,看有关少年的资料——是临来前,李桢命人给他的。
只是之前并不打算帮李桢抓人,也就草草扫一眼。此刻坐在烛火旁,仔仔细细读着卷上文字,少年的清隽眉眼又似在文字上浮现。
此时他方知,原来对方叫李禅秀——禅秀,禅秀,他下意识在口中复念,想起李玹被圈禁那些年开始修佛,“禅”字与佛有关,或许就是因此而来。
“秀”字,秀美如玉,定是饱含了李玹对儿子的爱惜。
自然,此时的裴椹不置,李玹起初给李禅秀取的名字是神秀,取神奇秀美、聪明俊秀之意。①
但因神秀是开创北禅宗的高僧法号②,又因李禅秀幼时身体病弱,怕他压不住此名,也担心李懋看出自己的“野心”,才改为禅秀。
看完卷宗,裴椹仍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安顿李禅秀。
他的住处距离驿站不远,推开窗,便能看到不远处的驿站屋顶。
许是之前听郎中的话,不见风地养病养了数天,实在太闷。又或是下午回来用了药后,身体好转些许的缘故,他忽然想到外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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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位于四通八达的路口,逃难的人多经过此处。又因附近有大周军队驻扎,一些住不起店的逃难百姓便在附近野宿。
时至黄昏之际,暮色低笼。
道路两旁,一些哀哭的百姓烧着纸钱,祭奠在战乱中失去的亲人。
因为流离失所,死去的人被就地埋葬,更悲惨的是无人收骨。活下来的人继续逃难,亦不知何时能再回去,有条件的人,只能这样在路边烧些纸钱,期盼逝去的亲人在阴间能收到。没条件的人,已是自顾不暇,看着别人烧纸钱,呆呆怔怔,然后忍不住也跟着落下泪来。
每个黄昏傍晚,驿馆外的道路旁,都会发生这样的一幕幕。
雪片一样的纸钱在燃烧的火焰中,化为黑灰,飘向阴沉沉的天空。
乱世中,天似乎也悲悯,低落压抑,一如道路旁悲戚的哭声。
李禅秀在馆驿内听到哭声,走了出来。
馆驿的人没限制他的行动,却也不敢让他走远,只远远看着。
不知不觉,他走到路口,看到那些哀哭的百姓,心中涌起阵阵酸涩。
师父孙九的小药童取了饭后回屋,没见到他,匆匆寻出来,才见他站在路口,怔然落泪。
小药童一惊,匆忙上前扯扯他的衣袖,担心问:“你怎么哭了?”
李禅秀蓦然回神,抬手碰了碰脸颊,感受到一片冰凉,才意识到自己也跟着落了泪。
他轻轻摇头,声音有几分酸涩:“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阿爹。”
辗转回中原的路上,他已听闻,父亲已经在西南病逝。洛阳一别,几经周折,辗转一年有余,他们父子竟再无机会几面。
而他,连为父亲烧一把纸钱,亲自送行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西南旧部,听闻也已经被薄胤打到溃散,不知如今下落如何。而他又在回中原的路上,被裴椹的手下抓住认出……
他听闻那位裴将军是新帝李桢的心腹,对方既抓到了他,定然不会轻放他。
如此乱世,几经颠沛,骤失亲人,又意外和师父孙九失去联系,还不慎身陷“囹圄”。
前路茫茫,李禅秀一时也不知等待他的命运将会如何。
除去为父亲悲戚伤痛,亦为自己的前路惶然,又见到这些跟他一样流离失亲的百姓,此情此景,如何不被感染?
一时他心中酸楚万分,黯然神伤。本就苍白俊秀的面容,沾了泪痕,更添几分脆弱。
裴椹的脚步停在不远处的屋舍旁,静静望着这一幕。
毫无疑问,眼前的少年是孤伶、脆弱的,可他的身影又如刚长成的青竹,经历风雪,依旧直直立在那里,似乎命运如何压迫,也不会令他低头。
身边的小药童不知如何宽慰,努力想了想后,干巴巴说:“公子,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回去吃饭吧,我看馆驿送来的饭还不错呢。孙老说吃饱是天大的事,只要能吃饱喝足,其他就不是事,咱们不还是要去西南吗?不吃饭怎么能行?”
李禅秀听了前半句,泪光点点的眸中终于浮现几分笑,可在听到最后那句,又怔然:“西南……恐怕去不了了。”
“怎么会?我看那位裴将军没关着我们。外面天冷,快跟我回去,咦,公子,你的手好冰凉……”小药童乐天地拉着他要回驿站。
李禅秀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出驿站,竟无人阻拦,心中也觉奇怪。
忽然,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右侧方的屋舍。
小药童见他忽然停下,奇怪问:“公子,怎么了?”
李禅秀蹙眉盯着那片墙角,很快摇摇头,道:“没错。”
方才他隐隐察觉那边好像有人在看他,转头之际,也好似看见墙角有一片衣角隐没,但又不太确定。
罢了,便是确定,又能如何?
总归他现在是被裴椹抓住,对方安排人暗中看着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还能反对不成?
李禅秀蹙眉,接着又想,无论如何,还是不能认命,要想办法逃出去才行。
这一路上,他这么多苦都吃了,好几次险些在寒毒发作时死去,终于艰难走到这里,不能就这么折在裴椹手里。
可对方是裴椹,手握重兵,轻易就能捏死他,他到底该如何带着药童一起逃走?
此时此刻,他倒是庆幸自己跟师父孙九走失了,起码对方不必和药童一样,被他牵连。
就在他和药童一起走回驿馆后,裴椹一身深色大氅,从那片墙角后走出。
早已发现他的将领很快上前,低声询问:“将军,是不是派人看紧些,不让那位再出来?”
裴椹目光复杂看向驿馆门口,片刻后,轻轻摇头:“不必。”
原来对方想要去西南,和他父亲的旧部会合。这倒是个好去处,起码在那,对方不必担心被李桢的人抓去。
但裴椹此前听闻,西南叛军……那些李玹的旧部已经被薄胤派兵打到溃散,听闻李玹也已经……
想到方才李禅秀望着烧纸钱的百姓落泪的一幕,不知为何,他心也跟着动容。
良久后,他轻轻叹息,吩咐那名将领:“去准备一辆马车,马匹用上好马,再选一些身手好的士兵……”
深夜,李禅秀仍在驿馆辗转反侧,思索逃走办法,无法入眠。
翌日清晨,他就得知裴椹竟已备好车马,要派人送他前往西南。
他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狐疑想对方为何如此做。
但不管是真是假,这都是他难得能离开的机会,他绝不能放弃。
李禅秀很快请人帮忙通传,说感谢裴将军相送,但他不需要马车,也不需要兵士护送,如果可以,请给他一匹快马就行。
士兵很快去传话,回来却告知,裴将军说,马车可以改成快马,但护送的士兵仍要通行。
李禅秀不敢再拒绝,点头同意。
上马前,李禅秀将小药童先抱上马,然后自己才翻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