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马离开之前,他又回头看了眼身后。
裴椹的那辆马车也出现在驿馆旁的道路上,只是裴椹没有出现,亦不知他人是否在车上。
这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晨光熹微,照在早行的人身上,亦照在李禅秀清瘦挺直的脊背上。
他回首深深朝马车拱了拱手,而后深吸一口气,挥动缰绳,驾马带着药童踏上前往西南的路。
身后一队士兵同行,马蹄激荡起阵阵尘土。
李禅秀并不知道,在他离开之际,身后那辆马车的车帘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掀开。
裴椹深邃的目光凝望他远去的背影。
熹微晨光和细细尘土中,他的身影愈发模糊,裴椹的心跳不知为何,却跳动得愈发清晰。
直到队伍渐渐行远,再也看不见,马车旁的陈青神情欲言又止。
裴椹收回目光,察觉到他的视线,淡淡开口:“有什么话,直说。”
陈青这才迟疑开口:“将军,我是想,刚才骑在马上的那个人,好像是沈姑娘。”
裴椹一怔,重复:“沈姑娘?”
“是啊。”陈青立刻点头,还拉旁边的张虎下水说,“就是永丰镇的那个沈姑娘啊,当年照顾过将军两天,帮将军换药的那位,是吧张校尉?”
他和张虎昨日去别处巡边,并不知道李禅秀的事,今日见到人,才忽然惊觉,这不就是当年从永丰镇逃走的沈姑娘么?怎么变成男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禅(一脸复杂):我谢谢你还记得我
这章的大裴:老婆好不容易,呜呜怜惜,老婆哭起来也好看,脆弱惹人怜,心动,老婆带别人(未成年的小药童)跑了,爆哭!
第160章 前世番外3
梦中的张虎和李禅秀没什么交集, 更不记得陈青说的事。
他仔细想了想,终于隐约记起当时营中是有“沈秀”这个人,迟疑道:“好像……是。”
但对方是不是照顾过受伤的裴将军, 他就不清楚了。
毕竟没有弟弟住伤兵营这回事, 他也就没怎么去过伤兵营,不太清楚伤那里的事。
陈青见他不记得, 又找其他人力证, 说谁谁谁肯定还记得。
毕竟当时跟裴椹一起从伤兵营逃出来的人不止他一个, “沈姑娘”又样貌那样出众, 实在无法不令他们印象深刻。
裴椹怔然,忽然又掀开车帘看向远处。
当年还没恢复记忆、和陈青他们一起南逃时,他就听陈青闲聊时, 说过那位“沈姑娘”, 遗憾对方刚逃走就发生兵祸,也不知后来如何。
自然, 以陈青的嘴碎, 少不得将当时他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只有“沈姑娘”照顾他的事也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陈青这么说,有跟他套近乎的意思。但裴椹听了, 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后来恢复记忆,他确实也隐约记起昏迷时, 好像有人细心照顾他。
当时也问过陈青对方的下落, 想试着看能不能寻到,起码给对方一些银子报答。或是对方需要的话,他也可安置对方到安全的地方。
毕竟乱世之中, 一个女子生活不易。对方既在他身处困境时照看过他, 他有能力了, 理应报答一二。
只是寻找并无结果,又查沈太医的女儿,却发现对方早已不幸逝去,并非西北的那个“沈秀”。
当时裴椹遗憾了一阵,加之军务繁忙,乱世寻人不易,那人又极可能已不在人世,此事后来便不了了之。
此刻忽然听闻李禅秀就是当年那个“沈秀”,是那个在他身处低谷、昏迷躺在角落里等死时,不嫌弃他身上脏污、伤口不堪,仍愿意细心照顾他的“沈姑娘”,裴椹的心跳不知为何忽然快了一拍。
想到昨日见到对方的样子,想到对方的神情,刚才离开时攥住缰绳的瘦白手指……此前陈青说过那些他昏迷时被照顾的场景,忽然有了具象的画面。
非是对“沈秀”念念不放,而是忽然得知李禅秀就是那个人,那些交集才忽然变得不一样。
坐在车内看不清远方,他忽然掀开车帘,从马车上站起。
可在那片地平与天际相交的一线,只余蒙蒙尘埃,早已不见远去人的身影。
裴椹心底莫名升起的那分没来由的不平静,渐渐又暗沉下去。
理智重新回到大脑,他又想,或许李禅秀根本已经不记得他。毕竟他当时满脸血污,毕竟对方不过是听安排来照看他……
再想到自己祖父当年做的事,又觉得李禅秀若是知道的话,或许也会后悔当年照看过他。
他慢慢坐了回去,面色也恢复以往的冷静沉凝。只是陈青悄悄瞧一眼,觉得他像周身忽然笼了一层暗淡。
一阵冷风吹来,裴椹捂唇剧烈闷咳。旁边的张虎忙请他放下车帘,不要吹风。
裴椹咳了一会儿,渐渐放下帘布,在马车回到住处后,却忽然叫住陈青,语气斟酌:“你与我仔细说说,当年‘沈姑娘’照顾我的事。”
陈青:“……啊?”总共就照顾两天,没什么可说的啊。
以前他讲这些时,也没见裴将军多在意,怎么忽然又想听了?
.
护送李禅秀去西南的士兵不久回来,为首的将领向裴椹汇报情况。
裴椹得知李禅秀已成功和西南旧部会合,稍稍放下心,顿了顿,又问:“你与皇孙殿下一路同行,他期间可有提起……”
本想问对方可有提起自己,可有提起当年在永丰镇的旧事,但很快想到那对李禅秀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况且对方根本不记得他,又怎会提及?
于是语气稍停一下,又道:“罢了,你出去吧。”
那将领愣了一下,倒是耿直禀报:“将军,回来时,那位李公子请属下代他向将军转达感谢,另外李公子说初见那日,见将军不时闷咳,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寒的缘故,他有一副可以缓解咳疾的方子,效果甚好,请属下代为转送。”
说完,他将一副李禅秀写好的方子和几小包已经配好的药,恭敬放到裴椹面前的桌案上。
“初见?”裴椹怔怔,心道,对方果然不记得他。
出神许久,直到被那将领小声提醒,他才骤然回神,拿起桌上的药方。
看着纸上漂亮的小楷字,他唇角不觉浮现浅笑。接着又打开其中一个药包,从药材中捏起一枚甘草片,也仔细端详了半晌。
旁边将领实在不知那一枚小草片有何玄妙,值得盯这么久,迟疑问:“将军,可是这药哪里有问题?”
裴椹终于回神,摇头:“没什么。”
说着他仔细收起药包。
那将领见无事,也接着说起其他事。
之前李桢派来当眼线的那名官员,也就是认出李禅秀身份的那人,前不久欲送信给李桢告知此事,好在被看守他的人发现,信也被及时拦了下来。
“将军,留着此人,将来必生祸患。反正这人也不是什么好官,贪赃枉法,坏事早就做了一堆,死有余辜,不如……”将领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毕竟他是亲自护送李禅秀去西南的,知道裴椹这次做的事相当于跟叛军勾结,绝不能被金陵的那位知道。
裴椹沉凝,片刻道:“那就去做吧,记得利落些,不要留下把柄。”
“是。”那将领立刻拱手道。
不久,那名官员死在一次胡人来袭中。
裴椹向金陵上报了此事,李桢因他手握重兵,心中虽怀疑不悦,表面却写信宽慰一番,只是没多久,又给他送来一名眼线。
但李禅秀出现过的事,从此无人再提起。裴椹派人送他去西南的事,似乎也就此被隐瞒下来。
很快事务又繁忙起来,朝廷认为陆骘渐渐势大,已成隐患,想令裴椹去征讨。裴椹却觉得大家都是攻打胡人,没必要在此刻内斗,一直拖延,且打算联络陆骘。
只是没想到,陆骘察觉朝廷要攻打他,先一步向朝廷表达了归顺之意。
几方磋商,裴椹又成了中间调和传话的人。
经他多次周旋,陆骘率军归顺朝廷一事,终于谈成。
只是朝廷有了陆骘,对他便也没之前那么倚重,反倒忌惮更多。
尤其陆骘归顺一事,有他在中间斡旋,李桢和薄胤都深怕他二人联合,于是急调裴椹回淮河防线,负责对北边的战事。
裴椹和陆骘都敏锐察觉朝廷的用意,两人倒是默契,对外表现出不合来。
裴椹将西边的防务交给陆骘,率军要离开时,本想跟对方说,若遇到西南的李禅秀他们,请看在他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但那时他跟陆骘交情尚浅,又怕这话说了,反倒暴露他和西南的关系……虽然,也没什么关系。
罢了,不如他多留些人在这边,帮忙盯着,万一李禅秀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也能及时知道。
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裴椹终究踏上了回程。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时常想起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甚至是上次意外相逢,才算真正见面……不,上次也不算真正见面,只是他见到对方,对方却没看见他。
起初裴椹以为是自己心中有愧的缘故,或许忙碌起来,就会渐渐忘记。
但马车前那惊鸿一面,像是刻印在了脑海里,只要稍微不忙,便会浮现。甚至睡梦中,也偶尔会出现对方的影子。
有时伤病复发,令人煎药时,想起对方给的药方、配的药包,脑海也不由又浮现那日对方站在驿馆门口,看着百姓烧纸时,怔然落泪的情形。
他想,那位小殿下一定是个心软良善的人。连只见过一面的他,都记着他咳嗽的事,给他赠药。
再有就是离别那日的清晨……为数不多的三个画面,反复在脑海出现,遗憾太短暂、太少,又不解为何总是回想。
等再次有对方的消息,已是一年多后。
那时胡人已占领大半中原,连西南也受波及。
他这时才知,李禅秀到了西南后,竟将他父亲李玹的旧部又重整起来,还收留了南逃过去的西羌王子,不仅对薄胤打了几场胜仗,还数次打败想从秦州入侵西南的几股胡人。
不过对方到底还是年轻,经验不足,可能身边也没什么能用的老将,以致也出过纸上谈兵、生搬硬套战法,导致失败的情况。
裴椹听到他打胜仗的消息,莫名有种比自己打了胜仗还愉悦的心情,哪怕被打败的是薄胤,算是自己这方的人。在听说对方打了败仗,被迫撤退时,又比自己吃了败仗还心中发闷,堵得厉害。
他恨不得能有个眼线在西南,时刻告诉他详细情况,他好仔细复盘,帮李禅秀寻找原因,再一一告诉对方。
可刚这么想完,他又怔住,心中哑然。他何以如此关心对方的情况,甚至得知对方吃了败仗,竟比对方还急?
便是再心中有愧,也不至于如此。归根结底,他祖父当年做的事,并非他做下。
他心中愧疚,补偿便是,实不该如此……牵肠挂肚。
还没等他弄明白缘由,忽然就有一个跟西南义军合作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其实本来由陆骘去提合作更适合,毕竟陆骘离西南更近,调兵更方便。
但裴椹“抢”了这个机会。
送去给李禅秀提合作的信,是他亲自口述,由手下将领记下。
期间删删改改、反反复复,就在手下都要忍不住开口疑惑时,他才终于将这封信口述完。
只是看完,仍不太放心,也不知这样的措辞,李禅秀看了会不会觉得太生硬,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