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心下了然,笑意愈深。
小皇帝仰头看着两人,透亮的眼珠骨碌碌地转起来,伸手扶住头顶上的十二旒冕冠,刚要故作苦恼的开口。
谢祁已经洞悉他的意图,先一步开口道:“时辰不早了,陛下快去上朝罢。”
小皇帝在他笑吟吟的眼神下放下手,瘪着嘴讪讪“喔”了声。
*
因为要绕道来养心殿接小皇帝,江怀允每日进宫的时辰常常要比其他朝臣早许多。往往出门时,长街上空无一人。谢祁头一遭光明正大地跟着江怀允进宫,几乎是立即便体会到了其中妙处。
闲暇无事时,便陪着江怀允入宫早朝,又乐此不疲地帮他正好冠冕、理平衣襟,才目送着他带小皇帝上朝。
时间倏忽而过,谢祁在养心殿如鱼得水时,为着药丸沉寂多时的刘太医也终于有了动静。
多日未见,刘太医虽衣冠整洁,但眼下的青黑和眉眼间的倦色还是透露出他这段时间的疲惫。他朝着谢祁拱了拱手,正色道:“老臣要去梓州一趟,烦请王爷费心安排。”
太医院自然不会干涉太医告假。只是以刘太医的脚程,来回梓州少说也要一个月。如此长假,若非师出有名,必然不会轻易允准。
谢祁放下手中杯盏,打量刘太医片刻,出声道:“帮你安排自是不难。只是如今暑热未褪,梓州地处西南,路僻难行,你身体恐受不住长途奔波。”
“老臣受得住。”刘太医意志坚定,丝毫不改初衷。
谢祁看着他,缓声道:“若是因为那枚药丸,大可等到明年初春再动身,不必急于一时。”
梓州夏秋之分并不明显,暑热一过便是寒冬,刘太医当然知道,若要去梓州,明年初春是最佳选择,只是他委实不愿再等下去。
见谢祁不愿松口,刘太医急促道:“那药丸中最紧要的一味药材很是罕见,老臣翻遍医书,才从前人的零星记述中寻到药材的线索。只要弄清楚那一味药的功效,王爷身上的顽毒就能迎刃而解。”
生怕谢祁不同意,刘太医心急如焚地重声道:“迟易生变啊王爷!”
迟易生变……
若是从前的谢祁,这个词甚至不能让他动摇分毫。可是如今……他对未知的“变数”难得生出几分踟蹰。
好不容易得来的牵挂,他不愿意他们之间的羁绊减少哪怕微毫。
一阵沉默过去,谢祁退让一步,道:“府上有位梓州来的先生通晓岐黄之术,先请他看一看,再做定夺。”
总归王爷愿意让步,刘太医自然满口应下。
康安很快将骆修文请了过来。
刘太医并未多说,只将残存的药丸递给他一观。
骆修文素来进退有度,并不多问。他从刘太医手中接过药丸,将其放到鼻下,鼻翼翕动,嗅了几嗅。
良久,说出自己闻到的药材,向刘太医比对。
刘太医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听到后面,才渐渐正色起来。除了最紧要的那味药材以外,骆修文所说全无错处。
刘太医抚掌大笑,半是激动半是紧张地问道:“那还有一味药材,骆公子可曾耳闻?”
“另一味药材名曰‘野山苋’,多见于梓州南部山林,味甘剧毒,沾之即亡。”骆修文将目光从这药丸上移开,续道,“这药丸中的其他药材正有抑制野山苋剧毒之功效,短时间内于中毒之人并无大碍。”
刘太医心头一紧:“若是在人体内存留的时间长了呢?”
“夺人性命于无声无息间。”骆修文信手举例道,“兴许上一刻还能活蹦乱跳,下一息便会命殒而亡。”
话一出口,话厅中的气氛登时一静。
康安急急问道:“那可有解毒之法?”
“解毒之法自是有的,只是……”骆修文显然猜出了身负此毒之人的身份,迟疑地望向谢祁。
谢祁心领神会,主动伸出手腕,笑道:“那便有劳怀远诊脉。”
见他不避讳,骆修文松了口气,上前两步,屈指搭上他的腕。早先在端州时,他曾诊过江怀允的脉,却从未探过谢祁的脉。此时一探得他的脉象,骆修文的眉眼间当即露出错愕。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道:“王爷身中此毒,竟是已有十数年之久?”
“是。”谢祁坦诚道。
刘太医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地看着骆修文。
“王爷体内双毒,原本均有损性命。只是两毒互相牵制,制衡之下反倒为王爷博出一线生机。加之刘太医多年来的悉心调养,王爷才能至今无虞。”说着,骆修文面露难色,“只是野山苋这毒在王爷的体内残留已久,在下实无把握解毒。”
刘太医和康安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失落之色。
谢祁看出骆修文的欲言又止,从容问道:“怀远可有他策?”
“王爷慧眼。在下的未婚妻甚通此术,解此毒自是不在话下。”骆修文赧然一笑,又为难道,“只是她素爱在此时外出采药,恐怕一时收不到书信。”
总归摸到了解毒的门路。十数年他都能等,遑论是短短月余?
谢祁正要说话,看见江怀允进来,话音一转,笑道:“阿允回来啦。”
江怀允“嗯”了声,走到他身边的空椅上落座。
管家尾随而至,瞥见骆修文,当即眉开眼笑道:“可巧。骆公子既在这里,便无需老奴特意去请了。”
骆修文温文道:“林管家有何事相告?”
“喜事!”管家乐呵呵地解释,“王爷进府时恰好碰见门房在盘问生人的底细,听到那人是骆公子的家眷,便将人带了进来。”
说着,管家侧过身,将花厅外的人请进来,“魏姑娘请。”
听到来人的姓氏,骆修文淡然的神色一变,错愕过后,满脸惊喜。他忍不住前去迎人,看到熟悉的人,情不自禁地轻唤:“悠悠……”
骆修文的未婚妻正是十七八的年岁,肤色白皙,身形娇小,站在骆修文旁边,很是郎才女貌。
管家道:“魏姑娘赶路辛苦,先在这儿歇歇脚。老奴这就去安排住处,魏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魏云悠摇头,莞尔道:“有劳。”
骆修文这才回过神,面上登时血色尽褪:“你一个人从梓州赶过来的?路上可有€€€€?”
“放心。路上有谢王爷麾下的高人护送,没遇到危险。”
骆修文一愣:“……谢王爷?”
魏云悠柔声解释:“谢王爷在梓州时说过,若我有意上京,他可以安排人一路护送。”
骆修文恍然,忙朝着谢祁躬身道谢。
一旁的刘太医看看魏云悠,又看看骆修文,再看看谢祁,一脸的欲言又止。
骆修文口中的解毒之人正在眼前,偏偏这人风尘仆仆,以至于刘太医连请人诊脉的话都说不出来。
可他站在旁边蠢蠢欲动,连江怀允都看出端倪。
顾念着在场人多,江怀允并没有直接开口问。
魏云悠察言观色,悄悄拽了下骆修文的袖子,道:“两位王爷许是有事商议,我们就先告退……”
话一出口,刘太医和康安当即眼巴巴地望过来。
魏云悠满心不解,下意识仰头看过去。
骆修文一笑,道:“先不用告退,悠悠不若先去探查探查谢王爷的脉象。”
谢祁在梓州时,魏云悠曾见过他,此时一眼便锁定了上首的谢祁。
谢祁没再推辞,主动在腕上搭了条手帕。
魏云悠并指按向他的腕,旋即有些诧异地看向骆修文。
骆修文颔首道:“是野山苋。”
魏云悠立时便明白了另外两人眼巴巴看着她的缘由。她笑了笑,径直道:“这毒我可以解。”
饶是江怀允一无所知,此时也推测出了前情。他眼中难以自抑地浮现出惊喜,扭头望向谢祁。
后者嘴角上扬,曼声道:“阿允总是能带给我幸运。”
声音压得低,刘太医和康安沉浸在欢喜中,并未注意到。魏云悠却将这话听了完全,不由多看了两人一眼。
刘太医激动得不能自已,连珠炮似的向魏云悠请教着解毒之策。
魏云悠简明扼要地叙述了解毒的法子。
刘太医又问:“那魏姑娘何时可以着手解毒?”
“需要提前准备些药材……”魏云悠停顿片刻,道,“若王爷没有旁的吩咐,三日后即可。”
谢祁和江怀允四目相对,须臾,道:“那便有劳魏姑娘。”
*
再没有人比刘太医更清楚谢祁的身体,解毒之前,魏云悠和刘太医反复斟酌,才终于定下解毒的工序。
谢祁体内的两种毒相互牵扯,自毁身体的毒虽易解,但野山苋的毒一旦失了桎梏,便会汹涌而出,危及身体。魏云悠和刘太医早已预设了多种应对之策,解毒当日,有条不紊地配合施针。
江怀允等在门外,罕见忐忑。
骆修文在旁安慰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忧,悠悠自小学医,师承名家,医术远超在下。有她和刘太医配合,必定万无一失。”
虽是这么说,可不到最后一刻,江怀允心中的担忧始终挥之不散。
两人从午膳过后开始解毒,一直到日落时分,一直紧闭的寝居房门才终于从里面打开。
魏云悠费神太过,额上冒出微微薄汗,神情有些苍白地走出来。
骆修文眼明手快地上前搀扶。
魏云悠弯唇一笑:“很顺利,谢王爷一觉醒来便大安了。”
江怀允心口的大石这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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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祁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傍晚。
屋内没有掌灯,除了透进来的月色,再无别的光亮。这一觉似乎睡了很长时间,谢祁掀开眼皮,眼神无波无澜,又仿佛蕴藏着太多不知名的情绪。他无意识地盯着虚空,久久没有动静。
月色中响起€€€€€€€€的脚步声,有人摸索着走至床边,小心翼翼地将他露在被衾外的手塞回去。
这人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蓦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轻声道:“……阿允。”
因为刚醒,吐字粘连在一起,哑得不像话。
“醒了?”江怀允将人扶着半坐起来。
谢祁目不转睛得盯着江怀允,目光眷恋又贪婪,仿佛要将人刻进骨血里。
挂念着他的伤势,江怀允罕见地没有躲避他灼热的视线,素来清冷的声色也放轻了几分:“身上可有不舒服?时辰还早,要不要请魏姑娘再来探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