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纵然太上皇已经避世范阳,可是留在盛京的暗桩仍然不可轻视,他便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运作。总之要去皇陵,索性就继续沿袭旧法。
江怀允“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反应可以说是十足的平淡。
谢祁分明知道,他不多追问盖因心中有数,可到底没克制住心底的几分不舍,掰着指头算了算,煞有介事地叹息道:“按往年的习惯算,此去皇陵,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回来……阿允,你难道就不觉得时间有些长吗?”
江怀允认真想了下,不咸不淡地道:“还好。”
谢祁:“……”
谢祁噎了下,平复心绪,锲而不舍地强调:“两个月……我和阿允相识以来,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最长的一回是去梓州,可即便一南一北相去甚远,他也只离开了月余。
兴许是这话已称不上是“暗示”,江怀允闻言抬眼望过来。他的目光清清淡淡,落在谢祁身上,仿佛将他所有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祁下意识呼吸一紧。
江怀允却似乎一无所觉,只不以为意地“嗯”了声,问:“你想说什么?”
他当然是想问阿允究竟会不会想念他。
可在迎上对方平静清澈的目光时,他顿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说的任何狎昵之言都显得轻浮冒犯。
兴许是这丁点儿的无地自容之感作祟,亦或是旁的什么,总之话到嘴边,他也没说出口,只是道:“有些拿不准能不能赶回来同阿允一道过年。”
江怀允定睛看了他片刻,随即移开视线,声线如旧:“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你先把身子养好,旁的不急。”
“嗯。”谢祁从善如流地笑笑,“阿允说的是。”
*
时间向来叛逆,谢祁愈是不舍,它流逝得便也愈快。
似乎只是一眨眼,就到了谢祁要启程前往皇陵的时候。纵然他已经在摄政王府住了多时,要大张旗鼓离京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要从自己的府上离开。
他特意拣着下朝后不久的时辰离府,想要和江怀允正儿八经地告个别。
偏偏天公不作美,等到最后,只等到林管家带着歉意的传话:“王爷叫人带了话来,他今日抽不开身出宫,没办法来送您,王爷叫您不必等他,路上注意安全。”
谢祁沉默半晌,才道:“本王知道了,有劳林叔。”
*
临行前没能见上一面到底遗憾。
皇陵离盛京近,虽有书信来往勉强能够聊以慰藉,可一个人静得久了,难免多想。
想离京那日没能话别的遗憾,想相处时他不曾意识到的静默,想阿允偶然望过来的眼神:平静,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
很多事情压根儿禁不住深思。
他自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将心事藏得极隐晦。可没想到,原来早已破绽百出。
阿允知道他有隐瞒,一直等着他坦白。
可他却一瞒再瞒。
意识到这一点,再去想离京那日江怀允的缺席,他没来由地生出些许恐慌。
感情这种事,要建立起来太难,哪怕是一眼万年的心动,也不足以支撑一个人鼓起勇气走进另一个人的人生。可是要将感情消磨掉,却是再简单不过。
日复一日累积的失望,长时间的分居两地,仅靠书信维持的单薄联系……
仿佛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谢祁想要立刻回京。可那如梦魇一般的情景却始终盘亘不散。
他鲜见迟疑。
在离父母最近的地方,他仿佛失去了掩藏情绪的能力。
李德有来给他送晚膳。
谢祁心不在焉地挑着面,慢吞吞地塞进嘴里。
李德有看了半晌,终是没忍住问:“殿下这些时日……有心事?”
谢祁吃面的动作一顿,许久没有抬头。
似乎看出来他不愿意启口,李德有也不穷根究底,叹了声,他劝慰道:“殿下纵使心里藏着事,也万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凡事总有解决之策,可若是身子垮了,纵有灵丹妙药也回天乏术。”
谢祁沉默良久,轻不可闻地问:“若是无计可施呢?”
“殿下说什么?”他声音太轻,李德有只听了个音儿,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谢祁抿了下唇,握紧筷箸,低声问:“倘若明知接近一个人只会给他带来灾祸,那……还应不应该继续靠近他?”
李德有问:“殿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祁垂下眼,声音发紧,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我怕。”
€€€€是想靠近,却又怕让人受伤。
殿下向来傲骨,何曾言惧?
李德有有些心疼地望着他,温声道:“尚未发生之事,殿下怎能笃定是灾祸?”
“我做了一个梦……”
李德有并未因此而打断他,反而颇有耐心地静静听着他的倾诉。
谢祁声音飘忽:“梦里种种,都真切地仿佛曾经发生过。我想要靠近的人,在梦里的结局并不好。”
“殿下是担心梦里的情境重演?”
谢祁迟滞地点了下头。
李德有道:“可是如今不是已经有变数了吗?”
变数?
谢祁下意识抬头。
李德有面带轻笑,声音温和:“不论梦里发生之事是真是假,上天既然让王爷做了这个梦,那便是示警。世间万事,尤以天灾最不可避免。既有梦境示警,纵然是天灾也能躲避。倘若是人祸,就更不必恐惧。只要尚未发生,何愁没有转圜的余地?殿下既然舍不得那人,与其在这儿自寻烦恼,何不去设法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这番话再平实不过,可谢祁却在一瞬间醍醐灌顶。
他所在意的,无非是梦里阿允的早逝。他害怕他的靠近会让阿允重蹈覆辙,又不舍不得轻易放手,所以才举棋不定,进退维谷。
可他们之间,分明早就有了变数。前尘既变,焉忧后路?
谢祁思绪万千,失笑道:“是我庸人自扰,让李叔担心了。”
见他想通,李德有总算是放心,他笑呵呵地摆摆手,想要张口,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兴许是跑得急,听声音有些凌乱。
仅这一瞬的停顿,门外就响起康安略带些气喘、却难掩喜意的声音:“王爷,摄政王来了……”
谢祁“腾”地起身,不假思索地出门迎上去。
李德有落后一步,出门时,正见到谢祁和一个男子相对而立。天色暗,看不清相貌,可那男子长身玉立,单单站着,都流露着夜色掩不住的贵气。
想来那就是康安口中的“摄政王”。
自家殿下喜不自胜,却又担心不已地询问摄政王路上可受了累。
李德有猜到什么,眼中笑意渐深。他在原地停了会儿,才上前提醒两人进屋说活,又问:“摄政王一路奔波,想必还没用晚膳吧?灶上还未熄火,老奴去给摄政王下碗汤面暖暖身子?”
江怀允微微颔首,刚想说“有劳”,谢祁已经摇摇头,温声道:“我去给他做。时辰不早了,李叔早些去歇着罢。”
李德有心下微讶,面上却没露分毫,顺从地点点头。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相偕往膳房去。
良久,转头望着不远处被拢在夜色里的山,遥遥拜了拜,像是怕惊扰什么般,轻声禀告:
“陛下、娘娘,您二位的小殿下,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大家不用担心会虐啦,整篇文除了反派都是助攻,怎么虐得起来?况且,我可是个正儿八经地甜文写手!
考试还没完,所以接下来更新还是比较慢,差不多到28号才能恢复正常!
第90章 夜话
谢祁轻车熟路地带着江怀允到膳房,拨了拨烛芯,用火折子印亮灯烛。烛光杳杳,充盈满室,屋里的陈设便也尽收眼底。
这里大约只有摄政王府的膳房一半大小,却依然五脏俱全。屋内的长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应季的时蔬并着其余食材,窗边垒了灶台,灶洞内还若有似无地冒着猩红火光。
江怀允的视线在火光上定了片刻,问:“你还没用膳?”
“正用着。”谢祁驾轻就熟地在长桌上挑选食材,道,“李叔煮了面。”
大约是用了一半听到他来便放下了。如今天冷,一番折腾下来想必面早已凉了,不好入口。江怀允便也没让他回去继续用膳,只是提醒道:“你多做些,一会儿一起用。”
谢祁笑吟吟地应了声“好”。
李德有切好的手擀面还有剩余,但不够一人的分量。好在面盆里还有正在醒发的面团,省了和面的功夫。谢祁将之取出,擀成厚薄均匀的圆片,折叠好后切开抖散。
江怀允不通厨艺,帮不上忙,主动揽下了燃火添柴的活儿。
山里清寒,晚间更甚。他一路纵马而来,身上染的霜寒还未散去,如今守在灶火边上,正好能去去寒气,谢祁便也没有出言拦阻。
他站在灶台旁边,静静看着江怀允。
他正坐在杌凳上,认真专注地往灶洞内添柴,动作也由一开始的笨拙渐渐变得熟练起来。
在皇宫最初见到他的时候,谢祁怎么也想象不到,素来风光霁月、挥斥方遒的摄政王,有一日居然也能走下云端,窝在一隅灶台边添火加柴。
谢祁没来由地神思飘远,有一些他以为早已忘却的画面,就在这一瞬间,变得分鲜活起来。
父皇和母后尚在世的时候,即便整日忙于政务宫务,也总能空出时间,屏退所有宫人,在小厨房内烧火做菜。
他们二人,一人掌勺,另外一个就像如今的阿允一样,主动坐在灶台边添火加柴。彼时他便搬着小杌子坐在一旁,看他们围着灶台左右打转。
在常人眼中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可一到膳房,他们便同天底下最为寻常的小夫妻别无二致,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全天下百姓挂在嘴边的入口食物。
在遇到阿允之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进过膳房。可如今,那些早已泛黄灰暗的记忆,却一点一滴地恢复它原有的五彩纷呈。
他怎么能沉浸在那个梦魇中患得患失,而对眼前这个正和他一起创造新的回忆的心上人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