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25章

明景宸睁开眼,目光落在灰扑扑的房梁上,有些寂寥地道:“若是太费周折干脆就不治了……”

薛苍术问:“你不会是因为怕疼所以不肯医治?”

明景宸莞尔一笑,像一朵开在晨雾里的花,朦胧虚幻得有些不真实,“就当是罢。”

“那可不行!”薛苍术立刻驳斥了回去,如同一个辣手摧花的刽子手,狞笑道,“你说不治就不治,当我是什么?庙会上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况且我都给你看过了,过两天你要是嗝屁了,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说我医术徒有虚名还是指名道姓说是我治死了你?你是存心想砸我金字招牌对不对?”

没想到一句话会引发这么多连珠炮,明景宸愣愣地望着她,决定不轻易开口。

然而薛苍术并不打算放过他,仍旧嘚啵个没完,“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拒绝谁?我可是连皇帝老儿都要拉下脸来求我上京当医官的薛神医!你如今这待遇可是天授帝都享受不到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天授帝……”原本就黯淡的神采像是微弱的萤火,明明灭灭地闪烁,“他为何会那样……”

“啊?”薛苍术没细想,只当他是在问自己,便道,“人生有崖,天子早已年迈,对死亡的恐惧日益加剧,他在揽仙台求仙问道多年,宠信方士闹得天下皆知,听说几年前因方士进献的丹药久不见效,一日之内凌迟了十个江湖骗子,真是暴虐无道,不知所谓。”

她又指了指自己,“也许是仙道不灵,便转而信医道罢。”

“是么……”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个海星o(╥﹏╥)o 只有吃了海星,小宸才能好起来┭┮﹏┭┮

◇ 第40章 碧梗米粥

薛苍术喜他长得好看,耐心便比往日好了不少,难得说了句人话,“其实也不会每次都这般疼,第一回针灸,经络血脉不通,难免痛感强一点,忍忍就过去了,你也不必为此讳疾忌医。还有……”

她促狭地眨眨眼,男女莫辨的脸上凭添了几分女子的娇美灵气,“你要是不配合,那个为了让我出手救你不惜做乱臣贼子的家伙恐怕会伤透了心。”

“什么乱臣贼子?”明景宸很疑惑,求医和当反贼会有什么直接关系?

察觉自己差点说漏了嘴,薛苍术赶紧打哈哈,“没什么,我胡诌的,镇北王威势太盛,我一害怕就管不住嘴。”

明景宸半信半疑,不过没等他细想,薛苍术为了转移他注意故意道:“休息得差不多了,你趴好,我要拔针了,忍着点。”

等彻底明白“忍着点”的精髓时,他已经疼得陷入半昏迷,可薛苍术还有后招,朝门口喊了一声,珠云就端了碗浓黑恶臭的药走了进来。

之前听到了不该听的,小丫头惴惴不安了好久,就怕王爷真的要灭口让自己客死他乡,导致现在她对薛苍术又恨又怕,连端碗的手还在小幅度地颤抖。

薛苍术还要故意逗她,重复了一遍那个抹脖子的动作,珠云吓得脸色惨败,差点将药碗扔了。

没想到她这么不经吓,薛苍术只好把碗接过来,颇为“怜香惜玉”地给人一股脑灌了下去。

明景宸半梦半醒中,觉得自己似乎被扔进了臭水沟,喝了一肚子的臭水,恶心想吐,然而不知哪个促狭的竟然强制捏住他的嘴不让他吐,要他生生憋回肚里去。

薛苍术将空碗扔回给珠云,径直出了土地庙,庙门口生了几堆篝火,师文昱他们靠在一旁已经睡着了。

她抬头仰望天际,今夜月色迷蒙,像极了那年与师兄徐方藤分别的前一晚,她心中纵有数不清的别情和愁绪却只能独自吞咽下肚,故作洒脱地祝贺他大小登科、前途无量。

薛苍术一边挥动手臂放松,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土地庙周围晃荡,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冷不丁被月色下一道突兀的黑影吓了一大跳。

等看清是高炎定这厮后,薛苍术心底骂了句晦气,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打招呼,“你的病美人命暂时保住了,但也拖延不了多久,马车上的药材我看过,还缺了几味,这是药方,你最好在明日黄昏前尽快凑齐,否则依照他的状况是坚持不到云州的。”

明景宸伤病交加,施救困难,除非用非常手段否则大罗金仙都难救,薛苍术当初那句治不了并非无的放矢,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确保药到病除。

湄洲形势复杂,危机四伏,不是久留之地,加上现下条件简陋,薛苍术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先把人的病情稳定下来,等安然回到安宛,再细想拔除病灶的良方,她心底已有了计较,不过还需要些时日打磨验证。

高炎定借着月色将纸上的药材看了一遍,问道:“缺了哪几样?”

“这样……这两样……还有这……这……”算下来缺了五六味,还都是比较珍贵稀有的,很少能在寻常药铺、医馆见到,更遑论如今荆南乱局,想要找到一味都难,更别说凑齐了。

薛苍术假惺惺地道:“怎么办呢镇北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是没有这些药,你的漂亮朋友也许看不到后天的朝阳了,无所不能的你能想出解决的办法么?”

高炎定将纸条叠好收入袖中,“不劳薛神医费心。”他松柏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直到薛苍术浪够了回到破庙也没看到对方的影子。

等到天蒙蒙亮,薛苍术蜷缩在庙里的稻草堆里裹着被褥睡得正香,有人兜头将一袋东西扔在她脸上,她惊怒交加,在看到高炎定的死人脸后才不情不愿地将包袱打开,发现里头装的正是缺的那几味稀有药材。

“你去打劫药铺了?”可这也不对啊,如今的荆南哪家药铺会有这些?薛苍术还想刨根问底,却被对方冷冽如冰的目光盯得直犯怵,只好打住话头,装模作样地和珠云一块去马车上将其他所需的药材挑拣出来。

要问高炎定究竟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将东西凑齐的,答案很简单,不过是故技重施,再次假借承平道的名头外出“劫富济贫”罢了。

都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放在荆南一样是至理名言,去岁天灾人祸下,整个湄洲尤其是荆南城几乎十室九空,但那些望族豪强们,仍旧沉溺在盛世太平的觥筹交错中,对外头的苦难和惨相视而不见。

所以高炎定此番打劫了几户高门,在见到内里笙歌喧闹的糜烂景象后,非但没觉得理亏,反而愈发坚定了他很久前便朦胧产生的某个意志。

这个王朝已朽烂腐败得彻底,急需一阵狂风一场暴雨将其里里外外洗涤个干净——他愿为风为雨,用他的短刀破开头顶的阴霾和帝京的靡靡之音,还世间一片清明。

薛苍术果然不负她杏林高手之名,天授帝昏聩了几十年,在看人这点上倒是难得精准了一回。两顿药灌下去,到了日暮时分,人已能坐起身进些流食。

米是珠云装在荷包里从安宛带过来的碧梗米,熬制出来的米粥色泽微碧,晶莹如玉,清香扑鼻。薛苍术嘴馋想尝尝贡品的滋味,被珠云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带的不多,公子一人还不够吃呢,可不能分给你。”珠云看宝贝似的看着她的米,连一向大咧咧的她经过这些时日的磋磨,都知道而今不比在云州,一粒米能熬死英雄汉,这可不是玩笑。

小丫头见他虚弱,瘦得连新做的衣衫都大了一圈,便想喂给他吃,被明景宸果断拒绝。

高炎定进来的时候,就见他手抖没拿稳,勺子差点掉在了地上,他快步上前,将粥碗从珠云手上接过,又夺过勺子,舀了半勺粥细细吹凉了喂到对方嘴边。

◇ 第41章 打情骂俏

明景宸清亮的眸子凝视着他,高炎定拿勺子的手在这道目光下愈发僵硬,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可内心又有股隐隐的期待,希望对方能给自己留个台阶下。

可惜现下他与明景宸之间注定少有默契,对方见他没反应,只好稍稍侧过脸去代表自己拒绝配合。

高炎定的脸立马阴云密布,眼中似有电闪雷鸣在酝酿,若是换个知道好歹的人,此刻定会转变态度软和下来,然而明景宸不是这类人。

他今日就是饿死,也绝不肯让高炎定喂自己吃一粒米,尤其还是在有旁人围观的前提下。

眼看气氛尴尬,高炎定气得有砸碗的冲动,看够了热闹的薛神医怪笑着插进来打圆场,“别砸别砸!没听珠云姑娘说了米带的不多,不够吃嘛!在荆南浪费粮食可是要遭天谴的!给我给我,我来喂!”

她自告奋勇地抢过碗,将高炎定挤到后边,勺子在粥碗里胡乱地捣了几下就大喇喇地递到明景宸嘴边。明景宸想再试着自己吃,奈何两只手都不听话,抖得厉害,试了几回都是徒劳,薛苍术眼神戏谑,拿勺子的手又朝前伸了伸。

珠云已经告诉他,这位古怪的薛神医是个女子。对于女子,还是个刚救了自己的女大夫,明景宸做不出恩将仇报,像打高炎定的脸一般去给对方难堪。

他只能张嘴将粥咽下,奈何薛苍术实在不是个会伺候人的,粗手粗脚,勺子一会儿打到牙根,一会儿伸得太过,让她喂饭堪比酷刑。

明景宸心下一万个悔不当初,你说安分地让珠云喂饭多好,偏要生事。

一晃神的功夫,他又被米粥呛了个半死。

高炎定看不下去,将不靠谱的薛苍术推开,自己揽过明景宸给他拍背顺气,等人缓过来后,才没好气地将剩下半碗碧梗粥舀了一勺子递到他嘴边。

明景宸看了眼勺子,又抬眸看了看他,比起被粥呛死,似乎这点别扭的小事也不足挂齿了。

等喝完粥,珠云小心翼翼地扶着明景宸侧躺下来,庙宇里又变得静悄悄的了。

高炎定退了出去,在门口的大树旁坐下。

适逢黄昏,金乌西斜,霞光铺满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荒野,在天幕烧出一片浓墨重彩的瑰色,他遥遥相望,凝视良久,脑海中莫名浮现明景宸苍白若纸的脸颊上因为高烧染上的一点绯红。

这一刻,他坚若磐石的心被天上的火烧云烧化了一角,熔成淡金色的蜜浆在脉络中缓缓流淌。

明景宸这些天来一直在昏睡,现下天色尚早,要他继续睡回笼觉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他五感敏锐,之前还不觉得,等状态有所好转,耳畔总能捕捉到淙淙的水声。

已经几日没有好好擦洗过了,虽然他知道以目前这个状况,想要洗个热水澡太过矫情,但身上又是汗又是药又是伤口溃烂后的脓水,实在腌臜难以忍受。

他拱了拱被褥,背后的伤没有之前来的疼了,只要避开创口,小心一些应当不会有事。

不过……他瞄了一眼坐在角落的珠云和薛苍术,觉得自己想沐浴的提议九成九会夭折。

不过他打定主意要做的,就是十匹马也拉不住他,他在被窝里发了会儿坏水,然后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珠云见此立刻凑上前,紧张道:“公子?”薛苍术虽没有动弹,可也撩起眼皮朝这边瞅过来。

明景宸轻咳了一声,面有尴尬,“汤水喝多了,急需净手。”他摇摇晃晃刚站直就趔趄了一下,还好他自小学武,下盘稳当,才没当众出丑,珠云吓得大气不敢喘,想扶他一块儿去,又被对方一句“男女有别”唬住了,只能束手无策地目视他推开神像旁边的侧门离开。

珠云跺跺脚,因病急乱投医,便顾不上之前与薛苍术的龃龉,焦急道:“神医姐姐,这该如何是好?”

神医姐姐薛苍术老神在在,一手支颐撑在土地爷的塑像上,“担心的话就跟过去。”

“这不太好吧……”珠云绕着手指,脸上挂着羞赧的红云。

“喏,”薛苍术朝大门外努嘴,“外头有的是男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的话提醒了珠云,小丫头恍然大悟,连忙提着裙子跑出去找外援了。***明景宸穿过野草没膝的荒僻小径,中途走走停停,一步三喘,才如愿来到了河边。

赤金色霞光照射在河面,随着粼粼水波漾起瑰丽夺目的光斑。

顺着倾斜的坡度,他缓慢下到河边,水浪亲吻他的脚尖,沾湿了鞋面。明景宸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洗去尘垢,他抬起头,两颊挂满水珠,暖黄色的,在余晖中闪闪发亮。

高炎定站在坡上沉默地看了许久,见他洗完脸后,还撩起衣袖擦洗胳膊,两截手臂鲜藕似的,又白又鲜嫩。

春日傍晚的气候还算适宜,连河边吹的风都是暖的,融洽得仿佛是一只推动摇篮的手,温柔又令人熏熏然。

高炎定已经确定这家伙跑出来不是为了小解,想必是老毛病犯了,存心要找点事让人担心。

他得去教训对方。

河水凉丝丝的,却不过分冻人,配着微醺的晚风,像是沁入心扉的美酒,令人愉悦。

要不是不合时宜,他都想纵入水里泡个痛快。明景宸洗完胳膊,又解开发带想要好好洗一洗脏乱的头发,还未俯下身去,就被人从背后拎住了后衣领提溜了起来。

明景宸刻在骨子里的应变能力在头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出手,可现如今他拳脚绵软,跟狸奴挠痒痒无甚分别,高炎定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人反剪在怀中。

“做什么?”仅仅是过了两招,明景宸便有些吃不消,头晕目眩的症状如影随形,他身后堵着一道山岳般坚实的胸膛,不论他怎么挣扎,都被困在这方囹圄之中。

高炎定不答反问:“你又是在做什么?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么?”明景宸披散的长发垂在他手上,蹭在他脸颊上,又滑又凉,如同锦缎一般,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来了,像有人用一根羽毛在心尖尖上轻轻搔刮,又宛如有棵幼苗正在生根发芽,连骨缝里都是痒的。

明景宸不解其意,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怎么老是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向来要强,尤其是在遇到高炎定后,在口舌之利上都不甘心轻易认输,“那你是什么?说话阴阳怪气,是太监么?”

高炎定面黑如炭,换做哪个男人被讽刺为太监都会火冒三丈,何况是堂堂镇北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阴沉着面孔,扣住明景宸瘦骨嶙峋的手腕,心底的那根羽毛、那棵幼苗被邪火烧灼着,非但没有化为乌有,反而鼓、胀了起来。

他咬牙切齿,“我是不是太监,你试试不就明了了。”接着便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手往那处送去。

明景宸惊怒交加,一脚踩在对方鞋面上,还狠狠碾了碾,“死断袖!臭断袖!你个混蛋!”踩完还嫌不够,又兀自踢打了起来,谁知混乱中不慎在湿润的卵石上滑了一跤,他整个人就朝河的方向栽了下去。

高炎定一把拽住他胳膊,向后一扯,可万没想到,世间就是有明景宸这种白眼狼,自己好心救他,结果对方反而狼心狗肺在脱险后第一反应就是用力将自己推向了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数尺高,幸亏河边水浅,淹不死人,高炎定扑腾了几下站起来,水只到他小腿处,可他浑身淋漓,那把暗藏的邪火也被这番变故浇了个透,连点灰烬都不剩。

几条小鱼活泼地在他脚边游来游去,时不时撞在他腿上嬉戏。

明景宸砸吧下嘴,这些日子不是药汁就是米汤,寡淡得很,现在看到鱼,不经怀念起鲜鱼汤的滋味,于是他朝落汤鸡似的镇北王挑眉道:“既然下去了,干脆抓几条鱼再上来。”高炎定:……

由于闹灾,河里但凡大一些的鱼都被饥肠辘辘的百姓捞得差不多了,只剩点鱼苗和蝌蚪在水草青石间游荡。高炎定辛苦摸了半天,也只逮到一条小鱼,还不及他巴掌大,塞牙缝都不够。

明景宸坐在岸边曲着腿,折了片草叶横在唇边断断续续吹了支婉转灵动的小调。

高炎定托着“战利品”觉得头疼,总觉得这种没两口肉的鱼除了会让自己遭受一顿冷嘲热讽外,一无是处。他听到小调抬头去看那祸害,只见对方面容昳丽无双,披了一身灿金烟霞织就的“华服”,宛若仙君临世。高炎定喉结滚动,下意识转开目光不去看他,情绪起伏间不慎让那条逮了半天才到手的鱼从掌缝里溜走了。

游鱼入水,很快不见了踪影。

忙活了半天什么都没捞到,挫败像是身上的水,从头淌到底,高炎定无措地在水里转悠,甚至想往水深处再去找找。

“喂——”岸上传来明景宸的叫唤,“你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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