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子让自己的部下扶起塔尔汉,自己将壶嘴塞到他嘴巴里,然后倾倒壶身。
他笨手笨脚的,从来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第一次喂自己父亲喝水,喝下去多少不清楚,但所有人都看到塔尔汉胸前的衣襟湿了大半,咳得比方才还要撕心裂肺。
差点被自己儿子喂的水呛死的塔尔汉抖着嘴唇勉力吐出一个字“滚”,五王子见此立刻将碍事的大哥推搡开,将喂水的活计接手过来。
好在这个儿子还算靠谱,塔尔汉的嗓子润了润后舒服了不少,但身上依旧无力,像是浑身的精气神都被一下子抽干了似的,只剩一具绵软的皮囊。
二王子叫嚣道:“我现在就去砍了那狗贼!死到临头还乱吠!中原人果然都是下贱胚子!”他说得正义凛然,仿佛塔尔汉身体的恶化让他多么痛心疾首。二王子的眼睛在那把被人捡回来象征王权的金刀上反复流连,他渴望汗位,渴望权势,为此有一个隐晦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想要用这把刀将高炎定以及他的父汗兄弟全部送上黄泉。
他被欲望操控着,不知不觉地游离到看守金刀的勇士身边,伸出了自己的手。
“二哥你做什么!”殊不知和他有相同想法的大有人在,他的几个兄弟立马出言阻止。
事态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几个王子拉锯中谁都不肯退让,一旦有人冒头,其余人就会迅速将其按下去。
而十来个贵族王公还在激烈讨论,究竟是继续这次的屠王祭祀,还是先把高炎定收监等塔尔汉身体恢复后再行处置。
众人各怀鬼胎,僵持之际,谁都没发现塔尔汉面色突变,红润迅速凋敝,印堂嘴角变成乌紫色,他痛苦地翻着白眼,紧紧揪住自己身前的衣襟,然而胸腔如同一座荒谷,被北风不断贯穿,从而发出鬼哭般的可怖呼号。
只是他周遭人声鼎沸,盖过了秋日傍晚的风声,也将他弥留之际的呼救彻底淹没。
第一个察觉到塔尔汉不对劲的是方才被老妪刻意针对后一直心怀怨怼的宠妾。她趁众人不备,偷偷靠近轿撵,来之前她让侍女在自己脸颊上扇了两巴掌,既不会肿得太过影响自己的美貌,又能确切地看到上头的指印。
她眼角噙着泪,编贝似的皓齿轻咬红唇,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句我见犹怜。
这些年她还从未受过那样的欺辱,她铁了心要那不知羞的老女人吃点苦头。
可谁知,当她小心翼翼地撩开轿撵上垂挂着的纱帘,见到的却是一副令她头皮发麻,魂归九霄的惊恐画面。
“啊——”
周遭因这道尖利到几乎捅破穹窿的惨叫变得静悄悄的,只有秋风裹着灼热的余温和沙土发出细微的琐碎声。
数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此时女子蜷缩在角落,俏丽鲜明的五官因为惊惧变得狰狞割裂,毫无美感可言。
众人狐疑地顺着她藕臂所指的方位看向轿撵中歪躺着的塔尔汉。
只见他眼珠暴突外翻,像是清水中混入了泥沙变作浑浊不堪的土黄色,更可怖的是,他瞳孔紧缩犹如针尖,初看之下竟不似人的眼珠。众人顿时慌了神,可不论怎么推搡叫唤人依旧纹丝不动。
他面皮上覆盖着一层黑紫色的阴翳,如同带了一张不祥的面具,四肢透着青灰,嘴角和胸前的裘皮上黏着一大片暗红的血。
阿癸拏用手指凑近塔尔汉的鼻子试了试,又贴近他的胸膛听了听,然后朝众人摇了摇头。塔尔汉死了。
众人短时间内还无法消化这个突兀的事实,只能面面相觑地互相打量着彼此,并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诚惶诚恐的影子。
最终还是大王子和二王子两人打破了沉默的死寂,发出咆哮般的嘶吼。
“父汗怎么会死!”在还没确定继承人的当下怎么就能死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癸拏垂手站在一旁,图腾几乎将他整张脸都覆盖住,连眼皮这种脆弱的部位都被青黑色的颜料浸透,导致他不管做出怎样的表情,再浓烈的个人情感都会被淡化,只剩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氛在他周身缠绕不去。
面对质问,他不慌不乱地曼声回答道:“禀殿下,大汗是中了剧毒。”
众人低呼出声,中毒?怎么会中毒!
大王子眼中爆出狠厉的光,下一刻就将阿癸拏揍趴在地上,他脚上穿着的皮靴子是用上好的三层野兽皮革缝制而成的,分量颇重,他一脚踩住阿癸拏的胸膛,令对方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大王子残暴地在他身上用脚碾了碾,桀声道:“父汗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他刚喝了你的药就死了,肯定是你害了他!”
他的话像是一语道破天机,大家深以为然,几个王子暴怒地瞪着赤红的眸子,一副要将这巫医千刀万剐的模样。
阿癸拏呕出一口血,图腾愈发青黑,衬着底下寥寥几处干净的面皮异常惨淡,他连连摇头并不敢将这桩人命认下,“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的药绝对没问题!”
大王子脚下加重了力道,他蛮劲极大此时又要做出对“杀父仇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仇视样子,愈发没轻没重,阿癸拏断了两根胸骨,嘴巴像是一座泄洪的水闸,大口大口地不断吐出鲜血,很快将他的裘服以及大王子的靴子尖染成了深红色。
然而他的话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低劣的狡辩,无人在意,他们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个下毒的恶徒绳之以法,如果能在他口里套出点能加以利用的消息那就更好不过了。
在戎黎有一条世代相传的铁律——如果父亲被人所杀,那么只有手刃了仇敌报了父仇的子嗣才有资格继承父亲留下的财产。
如果说塔尔汉活着的时候,高炎定的头颅在这群王子眼中是王储的象征,那么现在塔尔汉死了,阿癸拏就是一顶活生生的可汗宝冠。
所有王子都疯狂了,不管年纪大小,不论身手如何,此时都化身成一头头失去理智的饿狼,扑在阿癸拏身上对其拳脚相加,大王子一看急红了眼,连忙命自己的部下将这帮企图夺食的兄弟赶走。
像这样的亏他刚吃过一次,这回说什么都绝不会再放任他们坏了自己的大事。
想到这里,他立马拔出弯刀手起刀落就要先一步收割走阿癸拏的性命,替父报仇。谁知——
“慢着——”一柄铁钺蓦地格挡住他的刀,在半空呈十字交叉之势双双僵持住。
大王子粗犷的眉眼因为惊怒皱成岩山般的一团,额角青筋跳突不止,怒意从牙齿间崩落,“阿图克!你疯了嘛!”
右贤王阿图克一扫之前沉迷酒色的慵懒姿态,脸孔上阴险狠厉稍纵即逝,他微眯了眼,握着铁钺的臂膀上肌肉块夸张地隆起,蓄满了野性的力量,他敛嘴笑道:“大殿下,您太过心急了罢!事情没弄清楚就喊打喊杀,您这样冲动鲁莽要是错漏了真正的仇人,大汗恐怕无法瞑目。”
他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哗然,大王子怒目圆瞪,脸上惊疑变换,“阿图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你想包庇他!”明明自己和他才是盟友,先前他们兄弟相争时,对方没有丁点反应就罢了,怎么这个时候还要公然与自己动手,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大王子不禁重新审视起右贤王来,却发觉对方那张穷凶极恶的面孔突然变得极其陌生,叫他打心底感到畏惧。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臂上力道一软,就被阿图克瞅准空隙以一个蛮横的反扑强势地将他手中的弯刀朝下压制了稍许。
“阿图克!你——”大王子大惊失色,他如今只有一条手臂能动,即便他自诩天生神力,但对方同样是戎黎一等一的勇士,怎么看都是阿图克占据上风。
事态果然如他所料,不出片刻,他已有力竭的征兆,弯刀如有千斤重,整条手臂被对方的蛮力弯压得就快要折断,他忽然恶向胆边生,朝左右自己的部下厉喝道:“愣着做甚!还不快将这头疯狗拿下!”
然而他的部下刚要上前就被阿图克的属下拦截了去路,根本无法靠近。
大王子又气又急,忍不住压低了嗓音诘问对方:“阿图克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忘了我俩的盟约吗?”
阿图克闭口不言,手上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以绝对的力量将弯刀打落,然后一板斧劈伤了大王子完好的那只手,轻易将他拿下。
他桀桀怪笑道:“大殿下,这下您总能和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了罢?说!您究竟为何要毒杀大汗!”
【作者有话说】
有海星吗?敲碗求求海星呜呜呜~~~宝子们,元宵节快乐呀!
◇ 第97章 鬼面之下
“我没有!你胡说!”大王子被反剪双臂按倒在地上,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口黑锅他起先没反应过来,等明白阿图克是想把杀父的罪名扣给自己后,他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柴狗,趋于疯狂地乱吠。
“阿图克!你血口喷人!”他几番想挣脱钳制,奈何两条手臂都断了,伤处疼痛不止,他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力,只能被掼倒在粗糙的地面上,任凭尖锐的楞石将自己的脸割出无数道血痕。
阿图克冷笑道:“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大殿下您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我实在没想到,您竟然会因为大汗迟迟不将您册封为王储就动手杀了他,您刚才喂他的水有毒!”
“水有毒?”
“怎么会!”
“是大王子下的毒?”
众人哗然,为了解除大家的疑惑,阿图克指了指轿撵边倾翻的金壶,壶身里还剩小半壶清水,此刻正从壶嘴里漏出来渗入干燥的地面,他提醒道:“除了巫医的药,大汗死前还喝了大王子亲手喂的水。”
二王子见事态急转直下不由大喜,他与大王子不对付,能让对方倒霉他再高兴不过,他刚听阿图克说完就兴冲冲地将金壶捡了起来,一双沁着毒汁的细长眼睛滴溜溜地在大家脸上毒蛇般地游移不去,最后笑嘻嘻地将大王子身旁最受器重的心腹一把揪起来,掐住他的喉咙迫使他张嘴,将剩余的半壶水全数灌入他口中。
那心腹惊恐万分,手脚不停地踢蹬想要挣脱,然而一切反抗皆是徒劳,他喉头下意识地滚动,将沾了花蜜香甜气息的清水吞咽下去。
灌完水,二王子将金壶和心腹随手一扔,抱胸站在一旁等待结果。
心腹软趴趴地卧倒在地上,只要抬眼就能看到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这些目光中不带任何感情,连往日里相熟的同僚在与自己目光碰撞的刹那都下意识地逃离开。
心腹突然觉得很冷,他终于意识到,在场的许多人都在期待自己毒发生亡!
莫大的恐惧将他笼罩,他像个疯子,口中不断发出怪异高低的呼号尖叫,甚至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同样狼狈的大王子脚下,祈求他救救自己——他已经判了自己死刑,默认了大王子是能干出杀父弑君之事的人。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大王子怒而暴起的几记窝心脚,让他短时间内再也无力爬起来哭嚎。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地流逝,等这名心腹果然如右贤王所说的那样开始毒发,很多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大王子脸上茫然一片,随后碎裂开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地不起、死状与塔尔汉别无二致的心腹,背后漫起一串寒意,他在战战兢兢中终于领悟到一个事实——自己走进了别人的陷阱。
“不——不是我——父汗不是我杀的——在水里下毒的不是我——不是我——”方才还趾高气扬将他怀疑的对象任意辱骂虐打的大王子,此刻惊惶无措地自我辩解道,然而他的话也如当初阿癸拏的反驳一样,被所有人无视了。
二王子上前就给了他一脚,狞笑道:“好啊,大哥,没想到你贼喊捉贼竟然毒杀父汗,今日我就要替父汗报仇把你这畜生正法!”
双臂皆断的大王子再也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他俩都是在戎黎尚武好斗的氛围下长大的狼,手臂断了也无法阻挠刻入骨子里的野兽本能,大王子不断地滚动躲避,冒着被兄弟手中屠刀的锋芒一口咬住对方的小腿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二王子痛呼,金骨朵猛地下坠,雷霆般落在大王子脑袋上,顿时脑浆迸溅,红的白的混杂在一块儿喷了他满头满脸。
二王子脸上狰狞未散,手中的金骨朵满是污秽,顺着顶端粗壮的金瓜外沿棱角一滴滴淌落在地上。
“我杀了大哥!哈!我杀了大哥!我为父汗报了仇!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突然仰天怒吼,手中金骨朵举向高空,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证明什么,他浑身沐浴在亲兄弟的鲜血里,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模糊,状若癫狂,浑似披着人皮的魔鬼。
所有人不禁朝后退了开去,戒备警惕地望着他。
忽而人群里传来一道男声,说话的腔调有些微怪异,但嗓音清亮,如同大漠里一泓碧透的泉,“除了大王子,还有人碰过金壶!”
老妪听罢朝声音传来的地方不动声色地露出一抹得逞的浅笑。
“还有谁碰过金壶?”
“投毒的难道另有他人?”
广场上数千人窃窃私语,声浪不可谓不大,质疑、猜测、声讨一浪盖过一浪,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挑拨二王子的神经。握着金骨朵的手因为方才锤碎兄长的致命一击整只掌骨抽搐地疼,连带着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他咽了口吞没,嘴角还沾着血,裂开嘴笑的样子能止小儿夜哭,“不是大哥那究竟是谁!是谁毒杀了父汗!”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最后瞳孔一凝,固定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上,他残酷一笑,金骨朵朝前一指,“老五,是不是你做的?你在大哥后面给父汗喂过水,你才是毒杀了父汗的人!”
“我没有——啊——”五王子刚要辩解,就见那硕大的金骨朵朝自己这边破风而来,他下意识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往身前一挡,然后脸上身上一热,只见那个自己找来的替死鬼被金骨朵削去脑袋一角,下一刻轰然倒地。
他愣怔了片刻,又发出一声惨叫,开始抱头鼠窜,他的部下反应过来,涌上来与二王子的部下战作一团。
五王子身手可远远比不上两个兄长,他躲在重重人墙后,因为恐惧和愤怒变得理智全无,开始胡乱攀咬,“二哥,不是我干的!你休想污蔑我!你怀疑我,怀疑大哥,为何不怀疑六弟、九弟他们,还有右贤王,众所周知,他与大哥早就勾结在一块儿图谋汗位,他现在反咬一口安知是存了什么野心!”
他见二王子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砍瓜切菜地将自己的兵卒逐个砍杀,自己的人马本就不及几个兄弟来得悍勇,他一看情况不利于自己,若是再空耗下去,只会步上大哥的后尘,于是他立马又改口呼喊众兄弟:“我看是二哥的嫌疑最大,他杀了父汗和大哥,然后又要杀我,接下去就是你们,等我们都死了,他就能高枕无忧地做他的新可汗了!”
自古以来大漠环境残酷,资源稀少,为了生存,戎黎人自小就被当做戈壁滩里的沙狼来教养,他们是天生的战士和掠夺者,野蛮和残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这导致他们遇事往往崇尚用武力和血腥来镇压、解决。
他们几乎很少会用到谋略来智取,在他们看来,所谓兵不厌诈不过是弱者的小把戏,在绝对的战力和强者面前都不值一提。
所以他们实际上是一群很容易被敌人的烟雾弹迷惑的族群,容易受人鼓动和欺骗。
五王子这么一说,局面立刻朝他那一边倾倒。
很多人尤其是其他几个兄弟都反应过来,死了个大王子,接下去最有实力、母族也最为强势的王子就是二王子乌那顺了——所以,不论他之前有没有毒害父汗,是否冤枉了大哥,这些都不重要了。
乌那顺必须死。……
此时金乌彻底隐入地平线之下,万千金缕敛尽光辉,棱角分明的光秃秃山峦与迟来的夜色逐渐融合,只剩天际一道明亮的靛蓝和晚霞余留的橙红飘带似的嵌在天际。
太阳下山后温度降得很快,明景宸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不过他没有动,直到整片月煌城彻底投入黑夜的怀抱,他才慢慢脱离了舞者的队伍朝祭坛的方向走去。
他戴着鬼面具,背后是冲天的喊杀声,各种刀兵武器碰撞在一块儿,然后没入血肉中发出一种沉闷的钝音,这些响声取代了方才胡笳、陶鼓的节拍,他踩着这诡异的奇妙韵律,借着血与火交织的光影,步履闲适,身姿风流。
落在高炎定眼里,竟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山精鬼魅,是否是为了来人间兴风作浪才特意披了张蛊惑人心的画皮。
胸膛里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飞快,仿佛对方踩踏的不是土石铺就的地面而是自己心头的软肉,不然它何至于这般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