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99章

珠云僵硬地转过头来看他,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嗫嚅道:“小姐……小姐……”

众人不知其意,都露出迷茫的神情。唯有明景宸不过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深意,他愣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对她道:“快去罢,好好照看着。”

珠云像是一下找回了主心骨,渐渐冷静了下来。

大夫来后,先看了那姑娘脑袋上的伤,又恐她身上还有暗伤,隔着屏风叫珠云替她解开了衣裳检查,等上完药包扎妥当,又开了个药方这才离开。

明景宸正在雅间里听金鼓汇报,亲卫已经把楼上的一干人都审过了,原来刚才那几个书生看上了弹琵琶的姑娘,要她陪酒,期间言语轻薄不说还动手动脚。

姑娘不从,反抗了几下,就被这几个灌多了黄汤的借着酒性意欲欺辱,导致那姑娘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明景宸道:“让亲卫再仔细审问,问清楚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家住何处、府上有何人、师从何方。然后去府衙里借个擅长画影图形的小吏过来给这几人每人画一张像,再把问出来的讯息并今日所为全部写在画像上。叫书坊印上百千来张,凡城中人流聚集的所在就都贴上一张,并让茶楼里、戏园子中那些口齿伶俐的将这些人的事迹编纂成书每日不停歇地讲。再有,纸张、印刷、说书人工钱只管派人上这些人家里去讨要。你家王爷不富裕,就别再让他破费了。”

金鼓扑哧笑出了声,也不知是在笑这主意“阴损”还是在笑那句“你家王爷不富裕”,他边忍笑边往屋外去传话,因为跑得太快还差点和珠云撞到了一块儿。

珠云红着眼圈,见屋里没别的人,呜咽一声哭道:“公子,她真的是四小姐,千真万确!她不是来安宛的路上逃走了?怎么会在这里!”

明景宸叹了口气,问她:“人醒了么?”

珠云摇头道:“还没有。”

明景宸也没想到竟然能在安宛见到真正的谭四小姐,当日她为了躲开谭家的摆布,替自己穿上她的衣裙然后扮成男人跑了。高炎定前后出动了多少人,在山里以及北地搜查了无数遍,都没找到她的下落。

所有人都觉得谭四小姐凶多吉少,兴许是不慎掉进了山沟里,兴许是被山里的野兽吃了。

可谁知一年后竟然成了安宛城的女乐,其中定然是百转千回,吃尽了苦头。

明景宸见金鼓在门口探头探脑,知道这小子机灵,要瞒住他不容易,索性招他进来吩咐道:“有个急事需要你立刻去办。你先回王府去告诉谭妃,说四小姐找着了,让她派可靠嘴严的人悄悄地来这儿接人。然后你再跑一趟军营,将这事一五一十转告给你家王爷。”

金鼓脑瓜子转了两圈就明白过来了,他也惊了一跳,没想到丢了一年多的人还能再找到,赶忙骑马回王府报信去了。

谭妃的人来得挺快,来的还是方嬷嬷,她先和明景宸问了声好后,才指挥着几个仆妇将谭小姐挪到了马车里,低调地走了。

闹了这么一出,明景宸也无心品鉴书画,只催着掌柜的将修补好的东西装好后,就带着亲卫早早地回了王府。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169章 只能是你

晚间高炎定来的时候,明景宸正在给鱼肉挑刺,挑了足足小半碗,然后混着汤汁拌进米饭里递给坐在一旁晃脚丫的小郡主。

一旁的乳母接过碗想喂她,不想明景宸却道:“让她自己吃。”

涣涣凑过去嗅了嗅,又偷瞄了明景宸一眼,噘着嘴似哭非哭。

明景宸面无表情地说:“还要闹么?我这儿过了点连粒米都找不到,更别说糖果糕点的零嘴了。”又对乳母道:“把碗筷给她。”

乳母悄声哄了几句,将小筷子塞进涣涣长着肉坑的手里,谁知小丫头脾气不小,一把打到了地上,小嘴一撇,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全部落在了饭碗里。

明景宸朝见势要哄她的乳母瞪了一眼,然后对涣涣道:“不吃就继续饿着。”说完就要让人将饭菜全部撤了。

这下小丫头更委屈了,哭得满脸通红不说,还直打嗝。

可惜这里不是褚玉苑,没有明景宸的首肯,屋里这么多人谁都不敢上前去安慰小郡主。

小女孩的哭声又尖又细,高炎定站在门外都听得脑仁疼,他没想到涣涣竟然在这里,现在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景宸眼尖早就看到他在门口鬼祟的身影,于是冷笑道:“看你侄女哭很好玩么?”

高炎定笑嘻嘻地走进来,“难道要我陪着一块儿哭不成?”

明景宸冷哼了一声,“也不是不行。”

高炎定赶紧撇清关系,“景沉,我可安分守己没惹你,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今日谁惹的你不快你只管找她,可不兴连坐全家的道理。”边说边朝还在抽抽噎噎的小侄女递眼色。

意思不言而喻,叔叔都自身难保,你还是乖觉点好好听婶婶的话,可别到时候还连累了我。

六岁的涣涣究竟能否明白叔叔的“良苦用心”,外人不得而知。

许是明景宸觉得自己挑了半天鱼刺的饭扔了也是浪费,干脆推给了高炎定,“晚膳若是没吃就吃了罢。”

高炎定酸溜溜地说:“她不要的才给我,我就这待遇啊?”见对方要发火,连忙讪笑道:“这饭看着就香,我正饿着,她不吃我吃。”

可一看这小碗做得精致小巧,上头还绘着兔子和萝卜,一看就是专门给小侄女吃饭用的碗。

他一个大男人要是用这样的碗吃饭着实太过滑稽可笑,于是就想把里头的米饭换个空碗来装。可刚要一股脑倒进去,突然感到脚背上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去看始作俑者,对方正喝着茶脸上一丝异样也无。

可按自己对他的了解,误踩的可能几乎不存在,那这一脚又从何说起呢?

高炎定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或许对方也嫌他迟钝,很快又踩了他一脚,别说,比刚才那一脚还疼。

高炎定忍痛瞪他,冷不丁瞧见明景宸朝小侄女的位置飞速地瞥了一眼,他似有所悟,转头去看涣涣,只见小丫头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专属小碗里的米饭瞧,红通通的眼睛里依稀闪过渴望。

感情这是作归作,小肚子早就饿了。

他立刻用勺子在小碗里挖了一大勺故意对小丫头说:“叔叔现在饿极了,涣涣你真的不吃?不吃叔叔就全吃光光了。”边说边作势要吃。

涣涣急得又开始掉眼泪,从椅子上跳下来扑到明景宸怀里哇哇大哭。

明景宸并不哄她,只偶尔替她拍两下背以免哭岔了气。

许是见掉金豆豆没用,涣涣没哭几声就消停了下来。

明景宸对她说:“要吃饭了么?要吃就自己去和叔叔说你要吃饭,不吃就立刻去睡觉。”

涣涣抹了把眼泪,奶猫叫似的哼唧道:“……叔叔……吃……吃饭饭……”

高炎定如释重负,赶紧把碗和勺子塞到她手里,并学着某人的口吻道:“自己吃。”

涣涣含着眼泪,看看叔叔,看看乳母,最后又看看婶婶,委曲求全地自己吃了一口。

明景宸仍是不说话,却一直抱着她,偶尔夹一筷子小孩子克化得动的菜放进她碗里。

高炎定见她总算安生吃饭了,才笑着问他:“涣涣怎么在这儿吃饭,大嫂呢?”

明景宸道:“她有事顾不上女儿,就先送我这儿来住几日。这小磨人精吃多了糖蛀牙,谭妃禁了她的零嘴,她就开始作骨头,乳母说白天午膳就没吃,在褚玉苑闹得不可开交。”

听他说话时都带上了南地方言,高炎定就知道这人也被小丫头折磨得有点崩溃了。

这时梅姑端了碗米饭和两碟高炎定爱吃的菜过来摆在桌上。

高炎定此时不太想提起与谭小姐有关的事,边吃边故意岔开话题,“珠云呢?怎么没见她?”

明景宸道:“在褚玉苑,那事金鼓应当和你说了才对。”听他这么一提,高炎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珠云是谭小姐的丫鬟,本身也是从谭家过来的。

他像是要坚持些什么,突然冒出句似是而非的话,“派她去做什么!褚玉苑里人手不够的话,王府里总有闲着的人。你都习惯了她的伺候,做什么委屈自己!”

明景宸道:“这话说得奇怪,我不明白。”

高炎定的一口气被他堵得不上不下,差点还被饭给噎着了,他着恼地说:“待会儿我就去褚玉苑和大嫂说清楚,我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只能是你,不管多了谁少了谁,我都不会改主意。谭婳若出现了又如何?她不愿意嫁我,我也不愿娶她。大不了先前商议的全部作废,我发份邸报昭告天下!”

因他说得激动,连埋头吃饭的涣涣都忍不住抬头看他,梅姑见情况不对,已经带着乳母以及侍女们悄悄退了出去。

明景宸摸了摸涣涣的小脑袋,又挖了勺蛋羹吹凉了喂到她嘴边,他白了高炎定一眼,“又在胡沁些什么!一则你还没见她们,二则无人在你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自个儿又瞎起劲些什么!你大嫂的为人你该比我清楚,人前莫说人短,人后不论人非,这道理还用我教你么?莫非你比她还年幼?”

高炎定看了眼吃得米饭乱飞的小侄女,讪讪道:“我一听说了这事,就怕大嫂又反悔,不同意你我的婚事,岂不是功亏一篑?咱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若是又生了波折,我真能呕死。还有一点,你可千万不能给我打退堂鼓。我告诉你,别说是谭小姐来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要与你拜堂成亲,洞房花烛的!”

明景宸被他说得脸皮一红,忍不住骂道:“高炎定,你臊不臊啊!快别说了,再胡说八道就端着碗去廊下吃去!”又见涣涣还有小半碗饭没动,嘴上糊满了汤汁米粒,只光顾着看热闹,忍不住凶道:“还有你,吃不完就跟你叔叔一起去外头蹲着吃。”

一大一小互相看了一眼,纷纷埋头吃饭。

等用完膳,两人带着涣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明景宸拿出珠云前几日新做的沙包陪她玩了会儿后就打发她跟着乳母去洗漱了。剩下他与高炎定并肩而行,漫无目的地走着。

高炎定仍不放心,忍不住又旧话重提,“景沉,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觉得不安生,像是要横生枝节似的,心慌得厉害。”

明景宸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在忧虑些什么,莫非真被自己一语中的,是因为恨嫁的缘故?他细想又觉得好笑,脸上不由地带出了稍许,被高炎定看见了也恼了,伸手就往他腋下探去,气道:“好嘛!我心里烦恼你还笑!看我怎么治你!”

两人笑闹了一阵,最后高炎定将人扣在怀里,两人交颈吻了会儿,都有些气息不稳。

高炎定连忙松开他,见天色不早就打算离开,走前,明景宸喊住他,笑道:“回去就叫人熬一碗浓浓的安神茶喝了再睡,免得又胡思乱想。还有,你是不放心你大嫂呢还是不放心我?”

高炎定想说都不放心,又怕把人惹毛了,就道:“一时想岔了,现在没有不放心的。”

明景宸并不全信,“明早你去褚玉苑时,可别说刚才的那些混账话。”

高炎定道:“你同我一道儿去,有你在我必定不会说。”

明景宸气笑了,“我管你说什么,好走不送。”

◇ 第170章 家中异类

第二天早上,高炎定去褚玉苑见了谭妃,至于谭小姐,他与她不过拐弯抹角地沾点亲,又男女有别,自然不用他去探望。

谭妃面上有些憔悴,她道:“婳若昨晚已经醒了,脑袋上的伤倒是其次,就是神智还不怎么清楚,连我和珠云都认不大出了。”说着流下泪来。

高炎定见她眉眼中的痛心情真意切,就知道谭小姐的情况恐怕不怎么好。

他想了想,仍旧把事情和盘托出,“景沉让亲卫去问了那班女乐,也把班主传来审了审。他们说是半年多以前有个泼皮将人卖到他们这儿的,班主见她跛脚原本不愿收,又因她实在长得好就松了口。她性子刚烈,几次三番要逃,可腿脚不便总是跑不远就被抓了回去,抓回去又是一顿好打。那群女乐说,许是被打怕了,这些日子倒不再想着偷逃。班主见她安分,又适逢荣鹤斋那边办雅会的书生请她们班去助兴,班主就让她同去。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

谭妃一边拭泪一边说:“那跛脚我也知道,昨天我请的大夫给她仔细做了检查,说她腿一年半载前摔断过,因不曾得到好的医治,断口处自己愈合了,才会导致跛脚。若想好全,还得另寻他法。我和珠云给她换衣裳,见她身上新伤旧伤,遍体鳞伤……”她本就对侄女儿有愧,如今见到对方这番遭遇,一颗心简直像被揉碎了再捣成了烂糊。

高炎定有些唏嘘,却也佩服这位谭小姐的脾性,“看来当日她是摔进了山坳里才会断了腿,后来痊愈走出山谷又遇人不淑被拐卖到了安宛。”

谭妃是个聪慧的女人,她自然知道高炎定过来是为了什么,于是不等他开口就说了自己的想法,“炎定,婳若的外伤好医,心伤难愈。她现在糊涂得厉害,她爹又是个精于算计的,回去日子也不一定好过,还不如留在我这儿安心养病。如果将来人清醒了,让她自己决定,若还是要为前夫守着,就让她留下来与我为伴,如果想嫁人,我便给她在安宛寻一户好人家,你觉得呢?”

高炎定很是意外,他没想到谭妃竟然没想过要把人送回香州谭家,听她口气,目前是不打算告诉谭耀真相了,仍旧要按照原定的设想执行下去。

他心里滋味难言,对谭妃愈发感激,也为昨晚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赧。

谭妃见他如此岂会不知,抿嘴笑道:“你大可以放心,大嫂不是那些眼皮子浅的小人,允了你的事不会中途反悔。况且婳若又是这个样子,但凡我还有良知,就绝不会再做出违了她本意逼她嫁你的事。”

高炎定被说得满面愧悔,连忙起身作揖道:“多谢您成全。”

谭妃做人向来周到,“何必谢我,这几日我只能先顾着婳若那边,涣涣就要劳烦景公子和你多费心了。”

如此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话很快散了。

有了谭妃的保证,高炎定心里的不安总算平复了个七八。

他心里高兴,立马跑到听雪堂将此事告诉给明景宸,谁知对方仍旧老神在在,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反而自己毛头小子似的反应看着让人发笑。

高炎定有些尴尬,又见涣涣小花猫似的将墨汁弄得到处都是,纸上大字如同满地乱爬的蚯蚓,惨不忍睹,就提议道:“不如我请人来教教咱们的小郡主。”

明景宸斜着眼瞟他,“如果是教三从四德,女诫针线什么的还是算了。”

高炎定笑道:“当然不是这些,既是请人来教,就教些正经学问,除了四书五经,像《韩非子》、《长短经》、《资治通鉴》等等经典也可一并学一学。”他指着涣涣的字,说:“也不是要她去考状元,好歹这字能跟着老先生练一练,免得将来出去,让她曾祖父在地下也面上无光。”

明景宸道:“让玄正先生丢人的也不差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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