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炎定佯怒道:“好呀!又拐弯抹角地埋汰我!我学问确实不及祖父的万一,可在高家也不单是我一人这样,我父亲和兄长两人,在文章、诗词上也是资质平平,没什么建树。说句不孝的话,我祖父才是我们高家的异类!”
对于他的强词夺理,明景宸不敢恭维:“休要胡说,再说就该去宗祠跪上个三天三夜不准出来了。”
高炎定嘻嘻笑道:“景沉,你说这话的样子活像我爹。”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要坏事,果不其然,明景宸横眉冷对,教他软语费了许久功夫才把人给哄高兴了。
涣涣写完字擦干净脸和手,乖巧地坐在明景宸怀里啃青枣,她吃东西的声音窸窸窣窣,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某种小动物在进食。
高炎定坐在旁边将明景宸搂住,心里满当得像要溢出来一般,他柔声道:“还有七八天就是我俩的婚期,我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只盼着那天快点到来才好。”
明景宸笑了笑没说话,却按住了对方的手,与他五指紧紧相扣。
是夜,明景宸睡下后不久外面就刮起了风。
这风邪得紧,吹得满院树摇草折,连门窗都在哐啷哐啷响个没完。接着又是几声响彻天地的惊雷,大雨伴着冰雹子噼里啪啦摔炮仗似的砸在房顶地面上。
明景宸被吵得无法安眠,又记挂着隔壁的涣涣是否会害怕,就披衣起身想要去看一看。
他刚摸到火折子要去点灯,忽然侧面的窗户刷地洞开,风雨呼啦啦卷进来将墙上挂的字画打湿了一大片。
一个人影倏地翻进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猛地蹿到他面前,嘴里叼着柄匕首,锐利的刃口在黑暗里闪着凛凛寒光。
明景宸抬手要挡,奈何这人功夫高绝,劲道又大,自己内息全无空有些拳脚招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眼见敌不过,明景宸也无心恋战,只想发出点动静好将外头的亲卫引过来。
那人很快察觉了他的意图,连忙出言阻止道:“景公子,是我!”
◇ 第171章 血亲琬琰
明景宸一愣,接着奇怪道:“是你!邹大!”
此时外面一道紫蓝色的闪电狰狞地撕裂半边苍穹,邹大满身雨水泥泞的狼狈模样也被这一刹那的光亮暴露在明景宸面前。
邹大发髻散乱,脸上身上还有刀剑造成的伤口,明景宸心头一跳,立马问他:“发生了何事?你被何人追杀!”他下意识就想到了高炎定,可对方曾经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证过,不会再去追捕邹大他们,也不会再刻意探寻自己的来历,思及此,摇摆的信念瞬间又坚定了回去。
“可是因为你们没能把我带回去,帝京的雇主要对你们不利?”除了高炎定,现下也只有这个缘故了。
邹大身体一僵,忽然低笑出声,“雇主?什么雇主?任伯与你说的?”
明景宸一听不对,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脑子里胀鼓鼓得疼,他一把抓住邹大,逼问道:“任伯人呢!他说回帝京去,你可有见过他?”
然而不等邹大回答,外头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有个人影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停在门前,梅姑的声音隔着风雨呼号有些失真地传到耳朵里,“景公子?您醒了么?您屋里如何了?”
明景宸神色一凛,当机立断将邹大往死角里推,嘴里敷衍道:“我很好,风把窗棂子吹开了,其他的不碍事。”
梅姑又问:“可需要奴婢进来收拾?”
明景宸赶忙回她,“夜深了,还是明早再拾掇罢。”将邹大藏好后,他又快速去把开着的窗关上了,然后又道:“窗我关上了,你快去睡罢。”
梅姑道:“奴婢再去瞧瞧小郡主那边。”说完,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口的灯影也转瞬变淡,很快恢复成了黑暗。
确定人已经走远,明景宸立马将邹大拽出来,质问他:“快说!任伯呢?”
邹大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拨到一边,声音在黑暗里带着说不出的阴鸷和凄楚,“任伯他死了。”
“什么!!!”明景宸头脑一空,只觉得今夜的雷霆仿佛一下都劈在自己身上,他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话里打着颤,若不是因为天黑没点灯,他脸上的惊惧已然是藏不住了,“他怎么会死!你们回帝京后究竟发生了何事?快快告诉我!”
邹大抹了把脸,不答反问:“你刚才提到雇主,你以为我们是在为何人做事?”
到了这一步,明景宸终于明白任伯当初为了隐瞒实情而故意编了谎话骗自己。
可是对方到底要隐瞒什么!究竟在帝京里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让自己知道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邹大见他不说话,再次发出刚才那种瘆人的笑。
明景宸看不清他戴着人皮面具的假脸,只能看到对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他道:“看来任伯他没和你说实话。果然,他早就认得你,还和你关系匪浅是不是?你可知道他为了你不惜违抗帝命,情愿一死也不愿应承皇帝的旨意前来北地将你骗回帝京。”
“你说什么!”明景宸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团代表邹大的黑影,窗外雨势和冰雹砸得更剧烈了,闪电雷霆交错着在头顶轰鸣来去,仿佛是上苍即将降下天罚将人世全数覆灭。
明景宸的脸被闪电照得惨白若鬼,“你说帝命?你们一直是在替皇帝办差?”
“没错!”邹大将一切不合实际的幻想悉数打破,给明景宸平宁的生活画上了终止,“任伯、我以及我的祖父辈,还有很多侥幸活着的人,他们自先主死后,自始至终都是在为老皇帝效忠。您没想到罢,宸王殿下?”
“您不是什么景公子,更不是镇北王的门客谋士,而是当年的六王之一宸王殿下,我说的对不对?”
邹大说的每一个字如同一记重锤死死地打击在明景宸身上,他忽然有些无地自容,恨不能冲进外头的雷霆风暴中,任由那自然伟力将自己毁灭。
然而邹大要吐露的真相不止于此,他忽然撤去了那股子阴鸷,语调变得柔软了许多,“您可知道明琬琰是何许人?”
他自然清楚面前的人回答不上来,也料定了任伯绝不会将那样不堪的实情告诉给对方。
他桀桀怪笑了几声,像只不见天日的恶鬼,“您是否知道您尚有一血亲在世,他是您兄长的嫡孙,因为您的缘故,他被折去羽翼,掉入泥淖,被人肆意折辱亵玩,不生不死,备受煎熬?”
“您又是否知道,您那皇帝侄儿是个有着何等丑恶心思的昏君!他竟对您这个死了几十年的皇叔心存背/德之情不说,又因琬琰与您有五六分相似,他便兽、性/大发,罔顾人伦,逼、奸/远房子侄,将其囚为娈,宠!”
“琬琰在被昏君狭亵欺辱的时候,殿下您在做什么?”
窗外又是几道雷鸣,炸响在明景宸心间,短时间内接收到如此多的讯息,他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当初任伯说的话和当下邹大的言语交错着在他脑海里交战盘桓。
【朝廷对阮夫人和小公子他们通缉了一阵,不过后来又突然赦免了,只把他们贬为庶民……他二人都已经先后离世……不曾留下后人……】
【您尚有一血亲……因为您的缘故……心存背/德之情……逼、奸/远房子侄……不生不死……】
【兄弟几个为了谋生,便不得不寻了个捷径讨生活……替帝京中的达官显贵做些见不得人的暗活……恕属下不能说,这是行当内的规矩,万不可破……】
【雇主?什么雇主……他为了你不惜违抗帝命,就是刑具加身也始终不愿……】
又思及当年在毓华宫中与太子一道读书时的种种,以及太子登基后,每每用一种清澈又惶恐的眼神望着自己,缺少安全感地拉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地说:“小皇叔,兕奴只有你了,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兕奴。兕奴只信任小皇叔一人,永远永远不会变……”
过去只当是少年赤诚,于举步维艰中抱团求生,哪知竟是孽情深重,万劫不复。
明景宸只觉得心口剧痛,他揪住衣襟,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 第172章 色令智昏
一夜风雨打得满院狼藉。
明景宸在鸟雀啁啾中醒来,推窗去看,只见侍女仆从们正在梅姑的指挥下打扫庭院。
枯枝败叶积了一地,花圃里的花很多被连根拔起,更有两三棵树伏倒在地,几个亲卫正合力将其抱起来意图恢复原状。
梅姑见他起身,跑过来福了福身子,道:“您起啦,昨夜动静大,您没怎么睡好,面色看着不大好,需要奴婢传大夫来给您瞧瞧么?”
明景宸摇摇头,转而问起了涣涣,“小郡主呢?昨夜吓到了没有?”
梅姑道:“有乳母陪着倒没怎么哭闹,一大早就醒了,说要看鱼,正在池塘那边玩呢。”说完这个,梅姑又瞧了遍他的脸色,不无担忧地道:“奴婢还是去请大夫来瞧瞧,您这气色看着不单是没睡好,别是又病了。”
明景宸扯唇笑出了声,倒让梅姑颇有些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心道景公子今日心情很好么?可似乎又不大像。只听对方说道:“自此以后我不会再生病了。”
这话听着就更奇怪了。
“您这是怎么了?”
明景宸笑道:“刚做了个梦,这会儿胡言乱语罢了。传早膳罢,把小郡主叫过来一道吃。”
梅姑见他似乎又恢复了常态,便也没再多想,径自去传话不提。
用完早膳,涣涣念了两行《千字文》就坐不住了,拉着明景宸嚷嚷着要画鱼,画了两笔又突发奇想出去放纸鸢。别看她小小的一个人,却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和数不尽的奇思妙想,在听雪堂里咋呼来去,如同一只穿梭在花草中无忧无虑的小蝴蝶。
明景宸任她疯玩了一上午,等吃完午膳,小丫头就扛不住睡意脑袋一点一点地开始打起盹来了。乳母抱她去歇午觉,人一走,四周立马安静了,却像是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让人只觉得如同待在冰雪铸的屋子里。
梅姑正要给他铺床,“您也赶紧歇一歇,把昨晚缺的觉好好补一补。”
谁知明景宸却说今日不想小憩,要出去走一走。
梅姑闻言就去取了披风,虽是初春,但这两日的气候并不如何温暖,风仍有些料峭刺骨。
明景宸穿戴好后,拒绝了梅姑陪同的提议,只说自己就在王府内走走,顺带去看看高炎定在做什么,对方也就让他一个人去了。
他闲庭信步走着,王府中的花木造景也如听雪堂里的一般经过昨夜的风摧雨侵零落在各处,王府中的管事也正带人忙着拾掇整理。
明景宸刻意避着人走,绕了老大一圈才来到平日里高炎定议事处理公务的正堂。
屋子外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守得格外森严。不过亲卫们一看到是他,脸上立马挂上笑容,主动行礼道:“景公子,您是来找王爷的?”
明景宸点了点头,“他在么?”
亲卫笑道:“在,就在里头。不过还要烦劳您先去侧厅坐一坐,碰巧刚来了几位大人正与王爷在议事。”边说边引着他进去。
金鼓收到消息亲自端了茶点过来,笑道:“里头还要些时候,您若有急事,小的现在就进去给王爷递个话。”
明景宸道:“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我闲得无聊出来走走,不必去惊动他。”
金鼓道:“那小的陪您去书房逛逛?王爷这儿倒是收着不少孤本珍本,很多都是咱们老太爷那会儿传下来的,您见了一准喜欢。”
明景宸抿了口茶,道:“改天再去观摩,今日就算了。”
金鼓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却略有些惊讶,只因景公子好书画典籍,王府内凡是近身伺候过的都知道。往日里王爷也不是没将这儿的书拿到听雪堂给景公子翻阅过。自己也是打着投其所好也好打发时间才这般提议,谁知竟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明景宸坐着饮茶,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才听到正堂那边有人走动的声音。
金鼓出去探了探,笑眯眯地回来道:“那边已经散了,您快进去罢。”
明景宸起身走进正屋,见高炎定坐在一张九尺长的黄花梨桌案后,案上堆着许多公文邸报,乱糟糟的让人没眼看。
高炎定见到他,颇为无赖地指了指自己的大腿,与他玩笑道:“坐这儿如何?”谁承想,对方非但没生气反而淡然地径自走过来,真坐在了他腿上。
高炎定惊得差点跳起来,只觉得温香暖玉抱了满怀,然而不止于此,那暖玉化成的人形竟又展臂搂住自己的颈项贴了上来,吐气如兰,“是这样坐么?”
高炎定环住他,默念了几句清心咒后笑问:“今日这是怎么了?想我了不成?”
明景宸微微一笑,手指在他大腿上点了两下,慢慢往前推去,“我没怎么,倒是你怎么了?莫非它又不听话了?”
高炎定倒吸了一口气,忍得额头青筋暴起,想就此不管不顾地吻他做一切想做的事,但奈何窗外树影摇曳,沙沙作响间将明亮的日光变作各种形状的光斑投在屋里。
白日宣/淫的事,高炎定也只敢想想罢了,况且婚期近在眼前,他私心里还是希望能有个隆重又合乎礼仪的洞房花烛之夜才不算轻慢了明景宸。
他吻了明景宸的唇,只是浅尝辄止一下,便轻推了推对方,笑道:“过几天你就知道它究竟是否听话了,乖,让我松散松散,不然我怕我真就……”他没把话说透,但灼热的呼吸喷吐在脸上,可想而知他内里正如何煎熬。
明景宸不适地撇过脸,露出一截细腻优美的颈项,看在高炎定眼里又是好一阵天雷勾动地火,只觉得自己仿佛真要原地飞升,成仙成圣了,否则这般挚爱姝丽在怀,怎么还能忍得住?自己又不是太监。
明景宸瞥了眼那处,起身站了起来。高炎定立马觉得空气里的火星子少了大半,凉丝丝的风从窗格里吹进来拂在脸上。
高炎定尤嫌不够,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大敞开,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才逐渐平息了下来,转头就见明景宸正把不知何时打翻的茶盏拿开,用干帕子一点点吸邸报上的水渍。
“不用管它,让金鼓进来收拾就好。”
明景宸将擦干净的邸报摊在一旁晾干,又指着乱七八糟的桌案道:“平时也这样堆着,不整理一下?”
“既识字又让我放心的人不多,偶尔让金鼓帮着收拾一下,他不是专职在这边当差的,我又随性惯了,改不掉这乱扔的毛病,也只能这样了。”
明景宸道:“也是,这儿机密太多,漏个一字半句的出去都是不得了的事。你忙罢,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