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101章

“怎么就走了?”高炎定不依,拉住他笑道,“不会是为了避嫌罢?”

见他不说话,高炎定惊讶道:“还真是为了避嫌?”

明景宸挣了挣要走,高炎定将人又拽回来亲了亲他眼睛,然后指着桌案道:“何必如此,我俩马上就是彼此之间最亲密的人了,我疑心谁都不会疑心你的。这会儿你若无事,便留在这儿帮我整理整理。”

明景宸冷笑道:“高炎定,你别色令智昏。”

“这不叫色令智昏,这是任人唯贤。”高炎定搬了张椅子过来给他坐,自己则捡了份公文开始看起来。

他批阅了几本后正要伸手去拿,却摸了个空,抬眼发现原先乱糟糟的桌案已经被清理了大半,那些公文、邸报被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三摞。

再瞧明景宸,只见他翻开一份文书飞快地瞟了两眼就将它放在中间那一摞的从上往下数第五的位置,接着又翻开下一本继续依法炮制,速度之快真叫人咂舌。

高炎定狐疑地将三摞文书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发现对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准地将这些繁复琐碎的东西按照轻重缓急并分门别类地整理妥当。

这就极度考验一个人的眼见学识以及对政务精通的程度。

就是他自己来做也不一定能有对方这样的效率。

他不过是看了两眼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即便高炎定早就知道他聪慧能干,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让人叹为观止的能耐。

“景沉真乃我的贤内助。”高炎定由衷地赞许道。

明景宸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微微一笑,仿若是在一片名利喧嚣中开出的妍丽花朵,摄人心魄。

高炎定不禁心神一荡,忽见他对着一份邸报皱眉,也不见先前整理文书时的高效,似是遇到了什么为难困惑的事,许久不见他动作。

“怎么了?”高炎定探头问道。

明景宸把邸报推到他面前,指着上头某个称谓问他:“这‘宸王’是何人?据我了解我朝最后一个世袭此爵位名号的宗室已于五十年前的‘六王之乱’中被当今陛下赐死,这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宸王?”

高炎定听到“宸王”这个名号时脸色一黯,眼神颇为复杂,没等明景宸进一步探究,对方又露出几分鄙夷之色来,“他呀——不提也罢。”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景沉,你在帝京做过官,你就不曾听说过他?”

明景宸望着自己的手指喃喃,“我不曾在帝京做过官。”

“没做过官?”高炎定一愣,想起之前对方分明说过自己是“被鸩杀的罪臣”,怎么又说不曾在帝京做过官,他思量片刻后,才试探地问道,“那你是在地方上任职咯?”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173章 宸王薨逝

明景宸含笑不语,高炎定便当他是默认了,遂笑道:“是我糊涂了,关于宸王的事就是京官也不定知道内幕实情,更别说是地方官了。他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也不参与朝政大事,知道内情的人因为顾虑甚少提及,你没听说过倒也正常。”

明景宸没想到高炎定竟然还自说自话帮自己圆了过去,可他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像是被一根绳索勒住了脖子,随着绳子的不断收紧感到呼吸愈发困难。

高炎定见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略不自在地搔了搔鼻子,道:“如今的这个宸王是当年那个宸王的子侄辈。当初‘六王之乱’后,宸王被皇帝赐死,他们那一脉也自此凋零。据说只剩一双孤儿寡母存活于世,当时朝廷本要赶尽杀绝,后来我祖父向天授帝求情,让他看在同为太、祖血脉的份上饶过他们,天授帝便同意了。不过或许他们也担心仍会被朝廷清算,一直在民间东躲西藏了许多年。不成想天授四十七年,朝廷开科取士,这一届的二甲之中有个叫卓逸川的进士相貌不凡,名次也还算不错,更难得的是那年他还未及冠。又因他门第不显,毫无根基,倒是让帝京中的几家人有了要招他为赘婿的打算。”

“后来呢?”

高炎定冷笑出声,“据说他当时都已经在和韦秋思韦阁老家的曾孙女议亲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有个同窗突然跑出来揭发他是逆贼宸王的后人,冒用他人身份骗取功名,这事很快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时朝堂上分作三种人,一种觉得宸王罪大恶极,祸乱天下,他那一支就该斩草除根,满门尽灭才是。一种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并不发表任何言论。至于最后一种则觉得罪不及孥,无累后人,事情已过去将近五十年,当年的反王皆已伏诛,况且此人并非宸王的直系血亲,不该受此株连。”

“为了如何处置此人,朝堂上吵了大半个月,后来老皇帝一锤定音,不仅赦免了他的罪过,竟还出人意料地要破例让他承袭宸王的爵位。有人说皇帝是糊涂了,也有人说是皇帝年老心软了,总之不管支持还是反对,老皇帝心意已决,谁都无法改变。他不仅给了王爵,还把帝京的宸王府一并赐还给了对方,除此之外,又给他赐了个新名字叫明琬琰,开了太庙让他认祖归宗,可谓荣宠之极。”

听到这儿,明景宸不仅没感到高兴,反而还觉得遍体生寒。

高炎定未察觉他的异样,径自往下说道:“多数人都觉得这是皇恩浩荡,哼!谁又会想得到,他二人竟然会有苟且!虽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可他俩年岁悬殊,真论起来也是叔侄关系,而且这宸王一支还是太、祖的嫡脉。那昏君为老不尊,无视人伦纲常,贪欢好色,至于明琬琰,哼!曲意逢迎,毫无傲骨,真是丢人现眼,令人不齿。”

到此时,那勒住脖子的绳索彻底绞死,教人万劫不复。

高炎定见明景宸面色不怎么好,抓住他的手担忧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的那些腌臜事让你不适了?”

明景宸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听到这样荒唐的事,我……”却欲言又止。

高炎定在他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抚,笑道:“是我的错,下次我再不说了。”

明景宸略微僵硬地勾起嘴角,嗓音有些缥缈有些模糊,如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他道:“这上头写了,明琬琰薨逝了。”

“什么!”这回轮到高炎定错愕了,他方才只顾着和明景宸说话,并未仔细看那份邸报,现下拿起来细看,果不其然,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宸王琬琰于天授五十八年元月廿一日因病薨逝”的字眼。

“死了?明琬琰真死了?”高炎定惊疑不止,倏忽想起那个雨夜中对方苍白的脸庞以及瘦骨嶙峋、遍布凌虐痕迹的躯体来。

病死了?这人真是病死的么?他心里起了疑问,奈何因为那晚在药力的致幻下,自己差点和明琬琰颠鸾倒凤的事实,导致他至今想起来都有点尴尬痛恨,更不敢让明景宸知道一星半点了。

高炎定心虚地偷觑了对方一眼,见他毫无所觉的样子,不禁松了口气,又继续低头往下看。

邸报上写着因皇帝向来厚待宗亲,又怜悯宸王一脉自此断绝,特恩准超例治丧,在宸王府中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行下葬。

高炎定轻嗤了一声,只觉得这老皇帝实在荒唐得可笑,就是再宠爱对方,这停灵四十九日的排场也未免太过了,古往今来就是皇后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

见邸报上没写旁的要紧事,他索性又随手一丢,心想自己可不会派人去帝京吊唁祭奠,老皇帝想怎么闹腾都随他去了,终归与他们北地无关。

许是嫌他又乱扔文书,明景宸很快又捡了回来,整整齐齐地搁在其中一摞的最上边。

后来,金鼓来报,说又来了两拨人要找高炎定议事,明景宸才借此离开了。

回听雪堂的路上,那些伏倒摧折的花木都差不多被拾掇干净了,有负责照管园林的匠人正推着板车将新鲜的绿植搬运过来重新栽种料理。

明景宸站着看了会儿又继续往回走,他见府内一派万物复苏的欣欣向荣之态,却感受不到丁点畅怀愉悦之感,反而心里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墓碑,让他这个本就该死的人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方才看到的邸报让他想起昨夜邹大说的话,对方说:“当年小主人瞒着任伯他们赴京,却被好妒的同窗揭穿了身份。任伯寻到帝京去的时候,皇帝已下诏敕封,恩赏不断。不仅如此,等皇帝知道任伯他们尚在人世的时候,还打算把昔日的官职赐予他们。那时很多老一辈的人都已先后离世,他们的后人徒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又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一时都被这锦绣富贵给迷了眼。那老贼虽昏聩,但在这件事上却精明得很,等到他对小主人下手的时候,那些剩下来仍旧忠心为主的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与皇权君威织就的天罗地网相抗衡哪!”

“为了继续看护小主人,任伯只好假意向老皇帝屈服为他做事。不久前皇帝知道了您未死的消息,就命我带人来将您抓回帝京,任伯最先觉出不对,汀州一别后,他回到帝京筹划暗杀皇帝救出小主人,却不幸事败。在逃亡途中,小主人为流矢所中而死,任伯拼死护我逃脱。他临死前把您的身份告诉了我并让我来北地找您,叮嘱您一句话,不管将来老皇帝如何作为,您都万万不能去帝京自投罗网,如果您不听他的劝告,他死不瞑目。”

明景宸站在只剩一塘残荷的池边看了许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这天子时刚过,夜深人静。

邹大再度来到听雪堂,像个鬼魅一样站在床榻前问他:“殿下,您考虑好了么?是和我一同回京为小主人和任伯报仇,还是继续待在镇北王的鸟笼子里当您的金丝雀?”

明景宸如同没听到他话里的讥讽,尚且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他道:“就你我两人,如何报仇?”

邹大朝地上啐了一口,满含煞气地道:“就两个人又怎么样?难道您是怕了么?您既然害怕,当年如何敢发动‘六王之乱’祸及子孙?好!好!您若不去,我梅道清一个人去,前方就是刀山火海,无间地狱,我也要去闯一闯,死后下到地狱里再告诉任伯,他心心念念的好主子究竟是个怎样贪生怕死、畏缩不前的草包!”

明景宸闭了眼,黑夜中,邹大看不清他的脸,也无从知晓自昨夜得知真相后到如今,怒火和悲痛如何凌迟他的神魂,如何就快要将他逼疯。

“不用故意激我,我无论如何也会同你一道去帝京,有冤申冤有仇报仇。”他蓦地睁开眼,眸中寒嗖嗖地闪过数道锋芒,邹大见了也不由地后背一毛,不敢再出言相讥,只说道:“不如今夜你就随我动身,我们快马加鞭地赶路,兴许还能在琬琰出殡下葬前见上最后一面。”

不成想却被他果断否决了,“不可,你难道还想重蹈当日在曲姑城的覆辙?何况这里是镇北王府,你单人匹马能肆意来去,可一旦带上我,你信不信,不等咱们翻过王府的高墙,高炎定就来了。”

邹大知道他说的在理,可心里已经急得火烧火燎,他焦躁地走了两个来回,愤懑道:“难道就因为忌惮着他,我们就畏首畏尾什么都不做了?”

明景宸道:“自然不是,只是这事急不得,一旦打草惊蛇我俩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你且听我的话,再等上几日,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邹大半信半疑,考虑到自己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多等几天将伤养好了也可拼尽全力放手一搏,便没有去反驳他这番话。

◇ 第174章 婚服如火

又过了两日,针线上的管事送了新做好的喜服来给高炎定过目,高炎定见那托盘上摆着的凤冠霞帔流光溢彩,珠玉生辉,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亲眼看到明景宸穿上这身行头时的模样了。

他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耗子,命金鼓端了东西就去了听雪堂。

明景宸正杵着下巴望着窗外,院子里梅姑带着侍女小厮们正将红缎子扎成的花并那些双喜样式的剪纸、龙凤灯笼装点起来。

满眼的红色铺将开来,如同鲜活的浪潮在听雪堂内外肆意奔腾翻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见到他俩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明景宸起先一愣,随后站起来笑道:“怎么跑得这样急?后面有老虎追你们?”说着倒了两杯茶递过去。

高炎定咕嘟咕嘟喝完,随意抹了下嘴巴就把人拉过去看喜服,“快来试试,要是哪里不合身还得叫针线上的尽快改了才好。”

虽早有预料知道是女子款式,但在亲眼见到后仍旧少不得一阵气堵,明景宸翻了个白眼,甩开他的手,道:“我看到了那天还是你来穿这身行头,如何?”

高炎定点了点他鼻尖,颇有些自得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还好我早有准备。”说完将另一个托盘揭开,只见上面整齐叠着一大一小两套男子喜服,不论是面料,还是上头的璎珞绣花,以及配套的礼冠、荷包等配饰都是彼此呼应,成双成对的,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窍。

明景宸惊讶地望他,“你什么意思?”

高炎定上前搂住他肩膀,笑道:“我知道你定然不喜那女子服饰,可惜咱们做戏做全套,在宾客面前少不得还是要委屈了你。但我清楚我在做什么,要与我成亲的是何人,为了将功折罪,也为了不留遗憾,等宴席散尽后你再穿上这身衣裳与我去祖宗灵位前再拜一次堂,好么?”

明景宸心底酸楚难当,脸上却不能表现出一点不对来,他故意道:“拜两次堂是何道理,你也不嫌麻烦!”

高炎定笑嘻嘻地偎过去在他脸颊上香了一口,无赖道:“你若觉得无聊,不如到了晚上我穿新娘服再和你去宗祠叩拜。”

一看他又在胡说八道,明景宸将凤冠扔在他怀里,笑骂道:“我倒是不介意你的怪模样,就怕把你家祖宗惊着了,半夜显灵来要你好看。”

高炎定哈哈一笑,促狭道:“那还是算了,好歹是我千盼万盼的洞房花烛,可不能让祖宗给搅和了。”玩笑了会儿后,他又再次催着明景宸去试喜服。

明景宸不愿意试那套凤冠霞帔,只取了那身新郎喜服换了,刚一走出来,就听高炎定大惊小怪地呵道:“站着别动!”

明景宸不明就里,“怎么?哪里不好么?”

高炎定笑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简直是妙极了!景沉,我从未见你穿过大红的衣裳!”

这话说得奇怪,明景宸挑眉看他,“你往日里会穿得像个大红灯笼似的出去乱跑?”

高炎定只管偷乐并不接话,活像吃了蜜蜂儿屎,他也将自己那套喜服换上,站在镜子前前后左右照了又照,臭美了好一会儿。

见两套喜服都挺合身,他便让金鼓将衣裳收起来,留待正日那天再穿。

金鼓出去后,明景宸忽听高炎定问自己:“之前去荣鹤斋取的字画你看了没有?觉得如何?”

他不提,明景宸都已忘了这事,那日因为谭小姐的出现他无心他顾,拿回来的东西也直接交给了梅姑,并没有再拿出来仔细看过。

高炎定见他神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又想着当初要是没让景沉去荣鹤斋取字画,兴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找到谭小姐,对方那样一个刚烈又柔弱的女子,或许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来过安宛城。

谭小姐曾救过景沉,自己因此遇到了毕生挚爱,景沉又因为自己的吩咐去取字画,从而偶遇谭小姐并救下了她。

人世间的因缘果然妙不可言。

高炎定道:“先前我本想给你个惊喜,所以吩咐金鼓先别告诉你是何人的字画,没想到害你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他这样一说,原本没什么兴致的明景宸也忽然生出些许好奇来,便叫梅姑拿出来一观。

很快十来幅字画就被摆在了书案上,高炎定拿起一卷打开,赫然就是那幅高玄正不知与何人共作的明月东升图,他指着题词落款献宝似的笑道:“没想到罢,是我祖父的墨宝。我看你似乎格外钟爱他老人家的文章,心想你定然也会喜欢这些。”

当初高炎定命金鼓去找人修补字画为的就是投其所好,博心上人一笑,可奇怪的是,明景宸看到这幅画后非但没表现出多少喜悦,反而眼圈微红,眸中似有水光,似哭非哭,悲不自胜。

高炎定大惊,“景沉,你怎么了!”

明景宸侧过脸去,肩膀微颤,仿佛正在隐忍着什么,片刻后他才强笑道:“左不过是被这幅画上渲染的情绪惊到了。”

高炎定面上一松,不疑有他,“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吓到我了。你知道的,我不怎么懂字画,就没你直观感受到的多。当初我看了后就只想到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心漏跳了半拍,明景宸瞥了他一眼,高炎定浑然不觉,只径自说道:“这画看风格技巧不像是我祖父所作,可说来也是奇怪,这作画的人为何不留下自己的名讳,你看这儿,落款这儿明显空着,哎,实在美中不足。”

明景宸听他在那儿摇头叹息,心中突然生出几分庆幸,暗道高炎定应该怎么都不会想到,作这幅画的人此刻就站在他身边。

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年少时偶然所作的画竟然还留存在世上。

明景宸不是嫡长子,上头还有个年长许多的嫡亲兄长,只是他兄长自打娘胎里出来身子骨就弱,缠绵病榻,父亲请了无数名医,却都断言兄长年岁不永。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才会轮到自己这个嫡次子承袭爵位。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得知兄长在封地病故,留下有孕在身的大嫂的消息时,那种在爹娘先后离世时遭遇过的巨大悲痛仍分毫不差地给了他狠狠一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