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102章

因兄长离世,他只能辞去伴读一职赶回封地去奔丧,兕奴虽百般不愿放自己离京,但孝悌人伦乃立人之本,立身之基,即便是太子也无法阻止一切。

守丧期满后,他心情仍抑郁不见好转,加上前些年的宫廷生活中他严苛地自我约束和循规蹈矩,磨平了利刺去努力扮演一个完美的人设,极致的压抑激发了他性格上的叛逆,导致他内心深处对儿时当豪侠闯荡江湖的梦想愈发心向往之。

于是在安排好一切后,他独自一人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少年江湖路。

这一路上,他游山玩水,快意恩仇,也结交了很多志趣相投、仗义正直的人,其中就有高炎定的祖父高玄正。

当年高玄正因不满朝堂上的乌烟瘴气,眼见壮志难酬,便怒而辞官,回到家乡后又因心中苦闷不得纾解就告别妻儿外出游学。

巧的是,他俩前后脚途径雾莽山一带,听闻了当地村民受山匪滋扰而苦不堪言的事,也都不约而同地下定决心要设法除贼,保当地太平。

也是因为这个,他们不期而遇,自此一见如故,还相伴同行了一程。

犹记得他俩登上雾莽山的险峰一同观月,畅论古今,指点江山,仿佛过去的失意、苦闷、怀才不遇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当下便可脚踏红尘事,九天揽明月。

那一刻,早被磨灭的豪情壮志就像一簇死灰复燃的火焰,徒然又生出无限的豪情和勇气来。

明景宸记得那时他忽然有感而发想要作画,便折返回山腰处歇脚的亭子里泼墨挥毫,作了这幅画。可等完成时,他那吹毛求疵的老毛病又犯了,觉得这画的意境太过直白,没有达到言有尽意无穷的境界,难免落了俗套。

他当时年少气盛,总想着要尽善尽美,见这画不够完美,他便立马生出了要将之毁去的念头。

谁知却被高玄正给拦了下来,他挥笔在画上提了一首词,并落了自己的款,“这也算是你我合作的画了,撕了未免可惜。”他还想叫自己也写上署名,奈何那时自己为人处世上实在有几分左性,认定了的事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不会更改让步的。

高玄正见自己如此顽固,也不计较,只笑着将画收了起来,说:“那还是留给在下做个纪念罢,将来殿下青云直上,醒掌天下权的时候,这画的价值也能水涨船高,等到了那时,在下也好拿它换了金银多打几斤美酒回家。”

明景宸知道这是对方的玩笑话,做不得真,却没想到在高玄正死后这么多年的今天,自己还能亲眼见到这幅画,这也是方才为何他会那般失态的缘由了。

◇ 第175章 缘浅缘深

高炎定见他定定地望着画出神,像是着了魔一般,不禁有些踌躇是否要继续看剩下的那些字画。

他于书画上知之甚少,所以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完全看懂了那幅画。或许是明景宸这个行家从中看到了什么画者想要表达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是自己这个外行难以参透的。

明景宸舒了一口气,将画卷起来放在一边,“其余的也是玄正先生的墨宝?”

高炎定点点头,知道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见好就收的,索性将剩余的字画全部展开给他看,“都是祖父的旧物,被锁在库房里多年,去岁大嫂整理老物件时无意中发现的。”

明景宸将那些字画挨次欣赏,倒是没再出现方才那种悲痛欲绝的神情,这让提着一颗心的高炎定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畅快多久,时刻关注着心上人一举一动的他眼尖地发现了不对的苗头。

只因对方已经看到了那幅镜庭神女图。

“这是……镜庭湖?”明景宸眉心微蹙,起初尚不确定,指尖从波澜壮阔的湖泊滑至两岸锦绣山峦,很快他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在落款处他看到了“天授六年暮夏”、“镜庭湖”等字眼,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高炎定见他眼中再次涌现水光潋滟似的波澜,担心他再次着魔,便眼疾手快地将那幅画夺了过来卷吧卷吧背在身后。要知道当初自己见到这幅画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地失了态,他就更怕明景宸真看出点什么事来了。

高炎定道:“我觉得还是你画的画好,真的,比这些都好。你要是喜欢,我再找些古玩字画给你解闷,如何?”

明景宸却只伸手与他讨要,“拿过来。”

高炎定拗不过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交了出来。

明景宸看得比先前任何一幅画还要仔细,连水里的一块礁石,山峦上的一棵松柏都不曾放过,如此细致入微让他很快发现了端倪。

他身体微颤,瞧着湖心那个凌波踏水的白影不言不语。

高炎定眼神暗了暗,讳莫如深地道:“早前我以为这白影是类似于宓妃那样的神女,可能是祖父在当地听了什么志怪传说后随手画上去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后来在知道了一些事后就推翻了这种看法。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神仙妖魔,而是一个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祖父是怀着悲痛莫名的心情作的这幅画。”

“如果我没猜错,这画的应该是五十年前的那位宸王。”

“你怎么会这么想?”明景宸很意外他竟然会看出来这画上的是自己。

高炎定将画再度卷起来,然后拉起他的手道:“跟我来。”

明景宸不明所以,跟着去了对方的居所。

高炎定从箱笼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来给他看,“去年秋天,有个自称师承于石衡先生的书生带了一部书稿和一封写给我祖父的信来王府见我。据他所说,他的老师石衡先生曾在帝京做过史官,辞官还乡后写了这部《夙夜斋随笔》。我祖父知道后曾多次去拜会过他,希望他能在这部杂史中为宸王写点公道之言……”他一边将当日刘姓书生来王府的经过娓娓道来,一边将信递给他看。

明景宸不知道自己是用何种心情看完了那封信,只觉得像是被醋迷了眼,不单单是眼睛,就连鼻腔里、喉咙里、胸膛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酸楚,险先没忍住,当着高炎定的面流下两行泪来。

他捧起书稿,轻轻拂过上边的墨痕,高炎定的字他还是认得的,知道信和手稿的原件已经在高玄正墓前焚毁了,手上这份是高炎定当日抄录的。虽然再无机会见到原稿,但他仍能从这份抄录的遣词造句中看到两位高风亮节的文人对自己的肯定和缅怀。

明景宸在这一刻忽然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不少。

曾经他为了匡时济世甘愿背负骂名,虽九死其犹未悔。可眼一闭一睁后却发现自己的牺牲非但没能力挽狂澜,让桓朝江山永固,反而醒来后的所见所闻都在证明这是一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世道。而兕奴也并未成为自己预期中的那个能令社稷海晏河清、四夷臣服的明君。

巨大的心里落差几乎在顷刻间就将他击倒。他不理解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一切的走向与自己所想的都背道而驰?

虽然他早已不是那个在雾莽山吹毛求疵,觉得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少年人,但他那种追求尽善尽美的左性仍深藏在骨子里,他不容许自己堵上一切的奋力一搏换来的只有万代骂名。

这样的结果在他眼里不啻于是输得一败涂地。他尚且无法忍受画作上的瑕疵,更遑论是人生志向上的惨败。

这也是一年多以来他郁郁寡欢,每每消极怠世的症结所在。

可如今在看到这些书稿和信件后,在得知曾有两个人为了当年的真相、自己的身后名奔走劝说、焚膏继晷,他便释然了大半。

明景宸抱住书稿和信件,道:“能与玄正先生成为知心至交,乃人生一大幸事。”

高炎定以为他是在惋惜生不逢时,便笑道:“你饱读诗书,又擅长丹青,如果早生几十年,兴许在机缘巧合之下真能与我祖父成为莫逆之交。不过,我却不希望是那样。”他握住明景宸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脸上笑意盈然,眼中情真意切,“我不希望你早生几十年,因为那样的话,本该遇到你的就不会是我了,你也断不会再与我倾心相许,缔结鸳盟。”

明景宸被他这番话所触动,心间的酸楚被一股暖流荡涤一空,心道,自己与高炎定之间的缘分真是既浅薄又深厚。

他二人原本注定是不会相遇的,比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还要残酷上百倍,高炎定出生的那年,自己早已作古二十多载,缘分不可谓不浅薄。

然而上苍给予了一丝侥幸和怜悯,让他在身死后褪下宸王的皮囊做一个叫“景沉”的平民。若非深厚的缘分,他又如何跨越光阴和地域来到北地,在茫茫雪山中遇到他?

真倒是与那句“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相契合。

明景宸璀然一笑,秾丽不可方物,“可不是,如果我早生几十年并与玄正先生结识交好,那我和你就差了辈分了,你见了我还得给我行晚辈礼。”

高炎定在他嘴上啄了一口,戏谑道:“真要是那样,我非但不给你行礼,我还要像刚才那样轻薄你,如何?我的景沉老翁。”

明景宸笑骂道:“好一个无法无天,目无尊长的无耻小辈!”

高炎定不无得意地大笑,眉眼间飞扬跋扈,恣意潇洒,他将明景宸抱起在半空中转了数圈,惊得对方低呼了两声差点将书稿洒了一地。

明景宸将《夙夜斋随笔》拿回了听雪堂,自此废寝忘食地读了起来。

因为是杂史,所以行文并无正史的严肃沉闷,石衡先生反而用一种活泼可爱的笔触像说书一样地将自己几十年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每每看到事关自己的文字,明景宸总会忍不住去回忆当年的情形,实际上很多小事他自己都不曾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大多都是模糊遥远的。

但这种按图索骥的回忆方式却让他有些乐在其中,感慨的同时心底又热烘烘地怀揣着感激。

高炎定见他如此沉迷于这本杂史,几乎到了手不释卷,夜以继日的地步,他便有些吃味和后悔,他俩的婚事明明近在眼前,可心上人的注意力都扑在了书稿上,难免对自己就有点过于冷淡了。

这种酸溜溜的小心思倒愈发像坐实了高炎定“恨嫁”的心态。

◇ 第176章 梅花新酿

后天就要大婚,内外诸事基本已经妥当。

应邀来观礼又兼之路途遥远的宾客也早在这两天陆续抵达了安宛城。远在香州的谭家作为镇北王妃的娘家人自然格外重视此等大事,家主谭耀亲率族人前来送嫁。

谭妃将人安置妥当后,还不忘叫绿蜡去给高炎定传话,说按照婚俗规矩,新人在大婚前一天是不好见面的,否则双喜相冲会不吉利,让高炎定万不可随意胡来。

为此他心里很是不得劲,为了找补,这两天像是在听雪堂里筑了巢,恨不得黏在明景宸身上才能痛快。

可明景宸沉浸于书稿中并不怎么搭理他,这就更让他感到郁闷了。

他拨了拨灯芯,道:“天黑了光线暗,最容易伤眼睛,还是赶紧歇歇,不如我俩去外头走一走?”

明景宸嫌他碍事,将他凑过来的脑袋推开,敷衍道:“你若无聊就自个儿逛去。”

高炎定不爽道:“这劳什子书你都看了好几日了,怎么还没看完?”

明景宸斜觑了他一眼,“好书只看一遍自然是不够的。”他又指着书案上的另外两本书道:“石衡先生在书里提起的几本书甚是有趣,可都比较冷门,过去我都不曾听说过。这两天我在你的书阁还有城里的各大书斋搜罗了一遍,也只找到这两册,真是可惜了。”

高炎定叹了口气,将手按在他书页上,颇为无奈地问他:“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就怕你被那金屋美女迷了眼,都把后天是什么日子给忘了。”

他话里的酸意扑了自己满脸,着实让明景宸哭笑不得,“自然记得,你问这个做什么?”

高炎定酸不拉几地埋怨他,“还以为你给忘了呢,这几日你只想着读书,眼里根本没有我。”

谁知明景宸听后非但没有软语宽慰,反而一笑作罢,该干什么干什么,倒教高炎定愈发憋屈,他正要说点什么,不想梅姑端着一壶酒并几样小菜走了进来,听到这话,遂笑道:“您这可就错怪景公子了,他见您晚膳时用得少,一早就嘱咐了奴婢备了宵夜给您吃呢,若是不关心您,他怎会发现您吃多吃少?”

将东西摆好后,梅姑很识趣地退下了。

高炎定拎起酒壶闻了闻,顿时眼前一亮,“梅花酒?哪来的?”

明景宸道:“池塘里舀上来的。”

高炎定嘿嘿一笑,知道他又在与自己玩笑,兀自斟了盏一饮而尽,忍不住赞道:“好酒,绵长回甘,还自带一股雪后梅花的清冽香气。这不像是咱们府上的人酿出来的,难道近日安宛新开了家酒肆?”

明景宸接过酒壶斟了两盏,自己端起其中一盏浅浅抿了一口,高炎定想阻止都晚了,连忙按住他手腕道:“你身子弱不宜饮酒,我刚尝了一盏,虽看似柔和,但依照我的经验来说,这酒后劲不小,浅尝一口就罢了,可不敢让你多喝。”

明景宸淡色的唇瓣上沾了酒液,在灯火下显得亮晶晶的,煞是诱人。他抿嘴一笑,不知是不是因为刚饮了酒,眼尾像是带了钩子,任是无情也动人。

只这一眼就教高炎定一阵口干舌燥,像是在烈日黄沙中徒步走了三天三夜,就快要渴死、干死。

他喉结动了动,忍不住将对方替自己斟得满满的一盏酒仰头灌入喉中,酒液顺着喉管一路往下,化成一团暗火在他经脉血液中横冲直撞地流窜,非但没能缓解干渴,反而愈演愈烈,让人倍感煎熬。

“我酿的酒,凭什么不许我喝!况且我还能不清楚它究竟烈不烈,后劲大不大?何须你多嘴?”

“你酿的酒?”高炎定深感意外,“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好的酿酒手艺?”

明景宸又啜了口酒,别有深意地道:“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高炎定笑道:“那你今后慢慢说给我知道。”

明景宸愣了愣,那股子酸楚和愧疚又波澜横生,险先维持不住面上淡然的神情,教对方看出点什么来。

他又给高炎定斟满一杯,“冬日里见梅花开得极盛,又恰逢那几天在书中看到一个梅花酒的古方,相传是前朝的皇后所制的酿酒方子,闲来无事便让梅姑、珠云她们帮着一起酿了些。今日我也是头一次尝,你说是好酒,我却觉得这滋味似乎与书中记载的略有出入,不知是何缘故?”说着又蹙眉沉思了起来。

高炎定道:“依我看,你未免有些过于苛责自己了。你想啊,一幅画、一件衣裳、一道菜,不同的人见了多数时候不会都说好或是都说不好,我觉得你酿的就很好。前朝距如今两三百年了,你也说是‘相传’,既然是‘相传’,总避免不了以讹传讹,兴许压根不存在什么皇后的酿酒方子,不过是人随意杜撰的,即便真有这么回事,书里的方子也不一定就是原来的那张。写书的人也许是道听途说,连他自己都没真正尝过那酒呢!改日你把方子给我,我叫人去城里开个酒肆,就卖你这个酒,就叫景沉酒,定会受欢迎的。”

“又在胡说了,什么景沉酒,也不怕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镇北王的王妃,活腻歪了不成!”高炎定大言不惭道。

明景宸怕他还要说出什么没羞没臊的话来,赶紧将酒盏喂到他嘴边,高炎定一饮而尽,砸吧下嘴,面上喜滋滋的,晚膳时因觉得被冷落而不佳的食欲忽然旺盛了起来。

他见桌上除了自己爱吃的小菜以外,还有两碟子瞧着眼生的糕点,他捏起一块咬了一口,疑惑地问:“米糕?”

明景宸笑道:“是了,这是南地的小吃,糯米粉做的糕点,每逢家中办大事,例如红白事、做寿、满月、上梁,总要预备着这些。”

高炎定吃着觉得软糯香甜,吃完一块后又忍不住要再去拿。

明景宸将糯米糕挪到自己那一边,夹了菜放在他碗里,道:“这糕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还是留着明天当早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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