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必败?”明琬琰显然听不进任何阻挠的话,他道,“我与陛下说,我此去是为了除掉镇北王,他姑且信了,才同意放我离京。这么些年下来,我再了解他不过,他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恐怕在宸王归京的那刻,他就已经对我起了杀意。既然还君明珠,我这颗鱼目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这趟北地之行,我非去不可。”
邹大知道自己终是拿他没有办法,毕竟先爱上的人注定是输家,此刻他不知自己与明琬琰是否还有未来,是否真能如自己设想的那样寻一处无人知晓的桃源过上安逸平静的日子。
只觉前途仿佛就是一片深沉的暗夜,虽黎明终将会来,可他俩真能等到那一刻么?
◇ 第193章 客栈借宿
明景宸再没见过明琬琰,他旁敲侧击地向天授帝打探对方行踪,可老皇帝却每每顾左右而言他,想要将话题岔开。
见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琬琰定是有了新计策对付高炎定忙于奔走去了,天授帝心知肚明才会这样讳莫如深。
明景宸心急如焚,他因为身中奇毒无法离开毓华宫半步,平日里所能见到的除了天授帝就是那些又聋又哑的宫奴,想要找人传讯到北地示警,难如登天。
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天授帝在忙什么,倒也不再日日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多半时间都是自己独处,倒也清净,只是如何传讯的事仍旧毫无头绪,不免让人心焦。
今日是个难得的阴天,整座宫室都暗沉沉的,且又湿又闷,让人难以招架。
开了门窗仍旧胸闷气短,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中,下头添火加柴地慢慢烘烤,愈发教人心浮气躁。见开窗无用,明景宸索性出了殿宇,想要在园中透透气。
可外头也好不到哪去,一丝风也无,放眼望去,只见远处那些花草山石都被一层氤氲的水雾笼在其中,不过走了几步就连衣袂鞋子边缘都被水汽描了一圈湿漉漉的花边。
明景宸不禁有点怀念北地干燥的气候来。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几乎将大半个毓华宫逛了个遍,所到之处都能见到那些开得烂漫至极的花,也就在此时,他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来。***明琬琰与邹大骑马北上,这日傍晚,两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邹大道:“前几日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流民匪患,我瞧你晚上都睡不安稳,气色很差。这里是薛方庆的地盘,他原先奉旨在庆阳驻兵剿匪,前不久受人撺掇自封为庆阳侯将包括此地的几座小城池一道据为己有,他虽没什么大才,大体上却还过得去,他治下倒比南地其他地方安逸得多。今夜咱们就在城里的客栈落脚,你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
小时候明琬琰与邹大一同在任伯几个长辈的指点下习武,奈何他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分,打了一个月的拳连个花架子都摆不好,遂只能放弃。
本质上,他是个文弱书生,身量纤纤,马术也不甚精湛,加之这些年来宫中锦衣玉食,仆婢环绕,又与天授帝整日纵情声色,不过几天奔波就有些吃不消。
明琬琰风尘仆仆,精神萎靡,蔫巴巴的如同霜打的茄子,着实有些狼狈。
邹大见了很是心疼,但嘴上却不饶人,“我与宸王一道南归,他虽瘦弱,整日里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可我见他马术娴熟,身手敏捷,即便功力全无也不似你这般羸弱绵软。学没学过武差别甚大,连我都能看出你二人的不同,何况是高炎定那厮?趁现在还未渡江,反悔还来得及。”
明琬琰冷哼了一声,怒而策马。邹大无法,只好紧跟着追了上去。
两人寻了城里最好的客栈借宿,邹大吩咐店小二先送热水上去,又和掌柜要了几道小菜并两碗米饭,等后厨做了出来后亲自端着走到客房前敲了敲门。
屋里有水声,想是明琬琰还在沐浴,他只好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直到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他才再次敲了敲门。
“道清?你进来罢。”
邹大推门而入,见明琬琰果然正在穿衣,头发并未擦干,湿漉漉地披着,后背上轻薄的内衫被洇成了半透状,愈发显得他纤瘦不堪,弱柳扶风。再配着易容后与明景宸如出一辙的脸,有种既矛盾又融洽的古怪氛围。
客房里像是暗藏着无数淬了毒的钩子,教人心慌意乱,胆战神摇。
邹大不敢去看他,只将饭菜搁在桌上,然后从架子上取了条布巾扔给他,随后背对着他坐下,“虽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但你这样还是容易着凉,快把头发擦一擦,擦完好用饭。”
明琬琰边擦头发边打量铜镜中映出的人影,忍不住道:“我这叔祖果真生了副绝顶的好相貌,这世上但凡见过他的人都会因他这个人而被分作两种,一种倾慕他,一种嫉妒他。”他忽然促狭地问邹大:“道清,你属于哪一种?”
邹大道:“我属于第三种。”
“你又在敷衍我,我都说了只有两种人,哪里冒出来的第三种?”明琬琰走到他面前俯身凑近他,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他身上有股新沐浴后的皂角芬芳,因奔波在外,原先的那股子熏香气味早就散了,长发带着水汽垂在邹大的手背上,以一种微妙的韵律轻轻搔,动。
邹大忍不住痒意把手一缩,并在他肩膀上轻推了一把,“把衣裳穿好,菜都快冷了。”
明琬琰笑嘻嘻地走到屏风旁拿了件外衫随意披在身上,连衣带都没系。
邹大拿起碗筷埋头吃饭,吃得又快又多,始终不曾抬眼看他。明琬琰恨他不解风情,气得在筷子尖上咬出了好几个牙印,正待他要开口挖苦,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铿锵的鼓点敲击在客栈外的青石板路面上。
两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后闪至窗边朝外张望。
只见二十来个风尘仆仆、身着劲装的骑士正在客栈门口下马,动作整齐划一,一个个生得彪悍健壮,腰间皆配着兵刃,行止间就能看出与普通护院、镖师的截然不同来。
光看身形体魄就不似南边的人。
两人心头一震,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未等他们细想,只见这队骑士中有人越众而出,抬头看向门口的招牌。
晚霞余辉镀了此人满身,仿佛是将山河气象化成的锦绣华服穿在了身上,愈发显得他威仪赫赫,气度超然。
对方抬头的霎那,让邹大和明琬琰看清了他的脸——五官刀削斧劈,天庭饱满,凌厉迫人,不是高炎定还能会是谁!
“高炎定?!”
“高炎定怎么会在这儿?”
明琬琰两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北上为的就是此人,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座南地小城中与之狭路相逢。
邹大神情严肃地道:“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去探探消息。”此次出京,他给自己换了张新面孔,只要小心行事,现在就是直接站在镇北王面前,对方也很难看出端倪。
“小心为上。”
邹大点点头,将客房门关好后并不急着下楼,他隐在二楼的廊柱后悄悄朝下方张望。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194章 请人搬走
果不其然,高炎定与他那帮属下已经进了客栈,原本还算宽敞的客店顿时变得逼仄狭小起来,气氛也为之一凝。
几个正在吃饭的游商见到突然进来这么多凶神恶煞,连扒饭的动作都快了许多,几口吃完嘴巴都来不及抹,扔下饭碗就都溜了。
掌柜和店小二互相推搡了几下后,畏畏缩缩地走到高炎定面前,强颜欢笑道:“几位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哪?”
高炎定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了开去,掌柜的只觉得那一刹那像是背上压着一座山岳,腿一软自己差点就五体投地当众出了丑,他赶忙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暗怪今年的夏季怎么比往年还要酷热难熬,分明还只是孟夏时节,已经教人汗流浃背。
高炎定并不亲自开口,他走到一张干净的桌子前一掀衣摆大喇喇地坐了下去。
潘吉走过来道:“掌柜的,速速整几桌好饭菜来,不要酒只上白水,再让人将客房细细打扫干净,若住不开就把里头的人请出去,明白了么?”说着掏出一锭银元宝递到掌柜面前。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办。各位先坐,先坐。”掌柜的哪敢有意见,立马急赤白脸地催着店小二去后厨传话,然后自己亲自跑上楼去一间间房地和人赔不是,请求里头的客人勉为其难速速搬离。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客栈里来了一群不好惹的恶霸,众人虽心有不满却也不敢大声嚷嚷,只能低声抱怨几句快速收拾了细软离开。
掌柜的一路点头哈腰地走来,见邹大门神似的堵在房门口,正双手环胸板着脸打量自己,目光冷冰冰的,浑身带着煞气,倒是和下头那帮大爷们如出一辙。
“客官,您大人有大量,非是小人见钱眼开,而是他们人多势众又不知是何来历。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谁都不想无缘无故惹上祸事。离这儿不远的另一条街上就有家客栈,在那儿住着也是一样的。方才您要的饭菜、热水,银钱一概都给您免了,望您能可怜可怜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小本生意经营不易,实在不敢和那帮子人硬杠哪!”
掌柜的边说边抹眼泪,好不可怜。
邹大知道这些做生意的在人情世故上最是精明老道,别看他眼泪哗哗地掉,把自己说得凄惨无比,实际上也不过只有四五分是大实话。
如果放在平时,邹大也是不愿意凭白惹人注意的,要他搬他多半真会搬走。可今时不同往日,下头来的是高炎定,他和明琬琰此次的目标就是他,既然中途就碰上了,他虽不愿再去招惹算计对方招来祸事,但屋里的明琬琰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邹大道:“掌柜的,方才我在这儿都听到了,楼下那帮人说的是,住不开就把人请走。”目光朝掌柜的身后扫去,只见六七间客房的门大敞着,里头的人全都已经陆续离开,“难道那些空屋子还不够他们住?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要单独备一间闺房,大家都是爷们,又都身在异乡上门住店,凡事不该做得太绝。我朋友身子弱,经不住来回折腾,这地儿我们可不搬。”
掌柜的见他一副绝不肯退让的坚定态度,面上颇有些讪讪,一边拱手作揖一边为难地道:“小人也不敢让他们三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晚上挤一张床板,要真开了这个口,他们一不高兴,还不是大耳瓜子朝小人这张老脸上招呼,半条命就交待在下面了。您若不痛快,小人愿意亲自陪您去旁的客栈借宿,一应食宿花费都算在小人账上,您说行不?”
邹大仍冷着一张脸,无动于衷地道:“说不搬就不搬,今日本大爷就要住你这儿。”
掌柜的自知理亏,但这么刁钻不上道的人他还是第一次碰上,不免也生出点脾气来,心道,既然这人作死,自己也不用在这么没眼色的二百五身上浪费精力,下楼去将实情和那帮大爷们说了,是打是骂就与自己不相干了。
想到这儿,他正要拍屁股走人,谁知一直没动静的客房里突然传来一道很是好听的男声,听着年岁不大,讲话慢条斯理的,但说出的话很是不客气,“掌柜的,劳你下楼告诉他,在下身体不适不想折腾劳累,如果非要我搬走,就让他们的主子亲自上来请我走。”
掌柜的大为头疼,没想到还有比眼前这个壮汉还要不知天高地厚的,忙陪笑道:“这位公子,您是没看见,他们都是些耍刀弄枪的武夫,个个生得高大威猛,凶相毕露,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营生的。您这样斯文的一个人,千万别去招惹他们,免得引火上身,吃了亏。您人生地不熟的,有这么群人住在您隔壁,您晚上也睡不好觉哇,您就听小人的劝,速速搬离罢。”
刚说完,只听隔着道门板传出一串笑声,原先的清冷斯文忽然多了些轻浮魅意,像是藏着一只狸奴爪子,轻撩心弦,让人骨缝里顿生痒意,“不妨事,你就把我的原话转告给他,他若气不过提刀来杀我,我也只好引颈就戮了。”
掌柜觉得这人多半有病,又摄于邹大的气势不敢再停留,只好跑到楼下将实情转告给潘吉。
“不愿搬还这么张狂?”潘吉很是惊讶,忍不住回头看自家王爷,见他正面无表情地饮茶,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心道,也不知楼上的人是愚蠢无知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大言不惭地要这么个修罗亲自上去请他走,做的什么春秋大梦!敢情以为自个儿是景公子,能在王爷面前吃得开?
潘吉道:“我上楼看看。”说着就要掌柜带路。
谁知就听高炎定道:“不必理他,只他两人不愿走那便让他们留下,晚上你们好生留意着就是。”
既然王爷都发话了,潘吉只好歇了上去找茬的心思,和亲卫们分坐开来,先用了饭再安排了今晚值守的人后各自忙活去了。
邹大和明琬琰在屋里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过来驱赶他们,不禁有些奇怪。
明琬琰更是有些失望,亏他已经整理好了衣裳仪容,只等好戏开场,结果当事人没来,真是出师不利,好生晦气。他心里恼恨,暗道这高炎定真是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的高炎定此时正把玩着腰间挂着的荷包,对着窗外昏暗的天穹出神。
◇ 第195章 我来寻妻
潘吉敲门进来的时候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一准又在思念景公子。
真像个被娘子抛弃的怨夫,潘吉悄悄腹诽道,面上倒是格外正经,恭恭敬敬地道:“王爷,传信的弟兄回来了,这是庆阳侯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信件上封着火漆,高炎定拆开一目十行地读完,总算展露了些许笑意,“薛方庆此人虽没什么大本事,但在识时务这点上,倒是少有人能及。只要他能信守承诺,将来咱们挥军南下的路上就能少一个阻碍。”
潘吉道:“您此次南行,一路上收服了好几拨小势力,连山匪草莽都收了两个,只是人心难辨,就怕他们是假意归顺,将来背刺咱们一刀。”
高炎定笑道:“无妨,不论他们是否真心服我都不重要。”他将一页墨迹未干的信纸递给潘吉,“你命人将信送回安宛,后续自会有人去这些地方替我照管这帮人,他们若坦然接受便罢,若不依从,哼!”
潘吉听他智珠在握,显然还有后招,不禁多嘴问了一句:“您早在这些小势力中安插了自己人?”
高炎定道:“不错,但凡他们不遵我号令,生了贰心,他们的枕边人、手足、心腹就会成为催命的铡刀,落在他们的颈项上。”
潘吉听罢心悦诚服,再不多言。
潘吉走后,中途掌柜亲自上来送了趟热水,奔波在外,一切从简,高炎定草草擦了遍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衫就抱刀睡下了。
谁知,睡到半夜,忽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一阵细微的嘈杂。高炎定警惕性极高,立马就清醒了,同时自己这间屋子的房门被人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随后一道脚步声慢慢朝床铺这边靠近。
高炎定浑身紧绷,如临大敌,暗道莫非这层楼上值守的亲卫都中了招,否则怎会悄不声息地就放任外人进来。他已将对方当成了身手高绝的刺客,不禁握紧了刀柄,轻轻抽出锋刃。
黑暗中,那人越发靠近,吐息有些凌乱,似乎在紧张惶恐。
一个沉不住气会紧张害怕的刺客?高炎定心下狐疑,难道是第一次执行任务?
他蛰伏在榻上,气息绵长,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丝毫没引起对方的怀疑。等人撩开床帐摸索着靠过来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高炎定飞快跃起,短刀完全出鞘,于黑暗里乍现一道冷冽的雪亮光芒,差点晃花了来人的双眼。
只听对方短促地低呼了一声,高炎定虽感到耳熟却并未多想,一把将来人扣倒在床铺上,刀刃逼近对方要害,凶相毕露道:“别动!何人派你来的!老实交代!”
身下那人急喘了几口气,显然被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高炎定耐心有限,想着到现在外头的亲卫仍没什么动静,八成真的都被放倒了,不禁心下大恨,又顾忌着此人还有帮手,只压低了嗓门威胁道:“再不如实交代,我教你立马身首分离!”
“别……别……”来人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我……炎定……你认不出我了么……”
高炎定瞳孔紧缩,浑身僵直,不敢置信地道:“是……是你……”
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感到一只有些微冷的手缓缓贴上自己的脸,先是下巴,随后是嘴唇、鼻梁、眼睛,似眷恋似情浓,来人哽咽道:“炎定,对不起……”
高炎定手一松,短刀落在床榻上,随后一个温热的身子扑进他怀里,不过片刻,胸前的衣衫就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