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111章

高炎定故作冷静地推开那具身子,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才找到桌上的烛台,将其点燃。

火光窜起的霎那,两人都不约而同被刺痛了眼睛,但下一刻又都强睁着眼眸打量对方。

高炎定看过去的时候,只见“明景宸”眼尾绯红,睫毛上挂着泪珠,细腻如暖玉的面颊上两道泪痕被烛光照得莹莹发亮,在方才的推搡反制中,对方发髻散了大半,柔柔地披在羸弱的肩背上,衣襟微敞,整个人如同一株沾了露水的午夜幽兰,漂亮得无可比拟。

若是换做往日,高炎定早已安耐不住上前将人搂在怀里,恨不得将所有的雷霆雨露都施展在这薄情招恨的人身上,让他含、情泣露,战栗摆、动。可此时乍然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预想中的情、热却不曾袭来,甚至连痛恨都像是从身躯里凭空消失了一般。

高炎定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如同此刻坐在自己床上的是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虽顶着一张再熟悉不过、让自己爱到骨子里的面容,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连一丝想要靠近温存的欲,望都没有。

他只能冷冰冰地问对方:“你怎么在这儿?”

“明景宸”不答反问:“你又为何在此?”话一出口他似乎又觉失言,恼恨地转过脸去,只留给自己一道绝美的侧颜,既孤傲又惹人怜。

高炎定冷笑出声,“我为何在此?我去帝京寻我那薄情寡义的新婚妻子。”见对方不说话,只又淌下两道清泪,高炎定心烦意乱地径自出了客房,见潘吉几人正站在走廊中戍卫,见他开门出来,倒没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拘谨,皆喜气洋洋地道:“恭喜王爷,景公子自个儿回来了。”

潘吉激动地搓搓手,“王爷,看来明日咱们就能北归了,景公子回来,属下们的日子也好过了。”

这帮人竟然比他这个正主都来得高兴,高炎定心下越发觉得古怪,为何自己一点失而复得的喜悦都没有?这正常么?

高炎定道:“不急,暂住两日再做打算。”

潘吉不疑有他,只当是自家王爷担心匆忙赶路累坏了景公子,况且,嘿嘿,这小别胜新婚,今晚恐怕兄弟几个值夜时得站远些,免得听到些不该听的就尴尬了。

几人立马站得远远的,还互相打着眉眼官司,摆明了是觉得景公子回来了,王爷心情大好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然而高炎定看得眉心拧成乱麻,目光如刀地从他们的脸上依次掠过,让这帮猴崽子立马绷紧了皮肉再不敢有半分松懈。

回到客房时,“明景宸”已经从床铺上起身,正坐在桌边盯着跳跃燃烧的烛火发呆。

【作者有话说】

高炎定:???我老婆会这么温柔叫我炎定吗?o(╥﹏╥)o

◇ 第196章 不欢而散

“别老盯着蜡烛,小心伤了眼睛”的话到了嘴边又被高炎定咽了回去,他也不过去挨着人家坐,只抱刀靠在门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

这样审视的目光让“明景宸”有些坐立难捱,他动了动身子,再也沉默不下去,忍不住开口道:“你还在恨我?”

高炎定不答,反而旧话重提,“你为何在这儿?”

“明景宸”半垂眼帘,“当日我弃你而去是为了进京奔丧,炎定,我唯一的亲人没了……”

高炎定一愣,思绪转了好几个弯才想到他口中所指的亲人是谁。

明琬琰的死他知道,可至今还无法把这个天授帝的豢宠与他的景沉两者关联在一块儿。即使明景宸离去前自称是当年酿成“六王之乱”的罪魁祸首,但私心里他还未完全消化掉这个骇人听闻的事实。

高炎定脸上覆着一层冰霜,“那又如何?人死了,你去奔丧,如今丧事结束了,所以又回来了?哦,不,是我自作多情了。当日你说要与我恩断义绝,永不相见。像你这种人向来落子无悔,出了口的话绝无更改,你自然不是为了我回头。我又何德何能,在你这种天潢贵胄眼里,不过是个龟缩在北地的破落户、兵痞子,怎配得上你皇亲国戚、太祖嫡脉!对么,宸王殿下!”

“明景宸”道:“当日实乃情非得已,我离北地远一寸,我对你的思念就厚一尺。我这辈子极少有后悔的事,但我对你……我真的后悔了。”他快步走到门边,抓起高炎定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你听听我的心声,它不会撒谎。炎定,我现在真的后悔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说着他整个人靠在高炎定怀里,紧紧搂着对方,泣不成声。

自明景宸走后,高炎定日思夜想希望得到对方的忏悔,迫切想要从对方口中听到“再不会离开”这句承诺,但此刻乍然听到这些话,他心底却怪异地毫无波动,仿佛成了冬日里冰封的河流,那点微弱的热量根本无法融化那层坚冰。

“明景宸”以为自己这番声泪俱下的剖白能让对方动容,奈何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推开。

高炎定眉梢眼角具是冷峭,含针带刺地道:“宸王殿下,我如今还能信你么?你连你我之间的鸳盟都能说舍就舍,你这个人在我眼里已是丁点信义也无,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了,我就是再傻再蠢,也绝不会再吃第三次亏。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去演给那些愿意奉陪的人看罢。”说着侧过身去像是不想再瞧他第二眼。

“明景宸”暗恼,心道这高炎定真是给脸不要脸,自己分明给了他台阶下却还不肯顺势而为,果然是个极难缠的人物,面上却装得愈发情真意切,“你真的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高炎定冷笑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亲手毁了它。不要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高炎定可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说罢推门而去。

“好一个镇北王!好一个高炎定!”见出师不利,明琬琰恼羞成怒,若不是担心会被看出端倪,他恨不得现下就追出去狠踹对方两脚,他焦虑地在客房中走来走去,也始终不见对方去而复返,为此更加愤恨不平,只能靠踢床腿来发泄怨气。

高炎定出了客房后直接无视了一溜儿好奇疑惑的目光,径自下了楼梯。

“小二,上坛酒来!”他心情烦闷,只想借酒消愁,可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色已晚,掌柜的和店小二早各自歇下了,哪还有人供他驱策。

潘吉追下来见他一个人黑着脸坐在条凳上,气压比前几日还要低沉上许多,不禁有些发憷,他陪笑道:“您和景公子吵架啦?”

高炎定不耐烦地挥手,“少啰嗦,给我找点酒来!”

潘吉不敢忤逆只好摸黑到后厨搬了酒坛子过来,又在柜台上放了银钱充作酒资。

“王爷,借酒消愁最易伤身,您有气可别憋着。”

高炎定一把夺过酒坛,拍开封泥仰头灌入喉中。潘吉又多劝了几句,也不过多得了几记又狠又厉的眼刀。

高炎定喝酒如饮水,一眨眼的功夫就喝干了一整坛,可他自来酒量惊人,这点子酒下去非但不觉得头晕目眩反而愈发清醒,一双凌厉的眼睛更是熠熠生光,“再来!”

潘吉立马垮了脸,“这是最后一坛了,这小地方小营生的哪有那么多酒。”

高炎定用手揩去下巴上的酒液,盯着墨玉扳指上晶亮的水渍出神,许久才长叹出声,对潘吉道:“你回去休息罢,这儿用不着你。”

潘吉可不敢这会儿让他一人待着,连忙试探地道:“不如,属下去请景公子……”

“休要再提!给本王滚!”

潘吉只好抱拳告退,谁知刚走到楼梯口又被叫了回去。

高炎定道:“我记得傍晚那会儿掌柜的说,是有两人不愿腾地方搬走,是也不是?”

潘吉想了想,道:“没错,是两个人。”

高炎定眉心一拧,冷声道:“除了景沉,另一个人在何处?”

潘吉一愣,恍然惊觉应当还有个人存在,刚才他和手下一干亲卫弟兄们发现景公子也在这家客栈里,一时高兴过了头竟把这事给忽略了,如今一想,对啊,景公子究竟与何人同行?

高炎定道:“去把人带来。”

潘吉隐晦地瞄了眼楼梯,道:“若是景公子察觉问起来……”

高炎定的眉毛皱得能夹死一排苍蝇,他沉吟了片刻又道:“罢了罢了,等明早再说罢。”说完将潘吉挥退,自个儿抱着空酒坛对烛枯坐了一宿。***不久前揽仙台那边传来消息,说唐仙师的长春不老丹即将大功告成,为此天授帝再也无心他事,这些时日以来多数时候都与几个方士厮混在一块儿,满心期待着金丹开炉后能让他延年益寿。

这天深夜,天授帝念经完毕后被秦太监搀扶着慢慢踱出丹室。

因金丹开炉的过程中需要连续斋戒沐浴、焚香祷告九日,这样清心寡欲的日子只过了三四天,天授帝就有些受不住了。

他心里头就像有千万只虫蚁在爬,瘙痒难耐,外加这两日不曾见过明景宸,这下只要一想到对方的脸,骨子里就燎起一簇簇的邪火,噼里啪啦地烧个没完,让人愈发思之如狂。

早前考虑到毓华宫是他二人少时读书的地方,有很多独属于他们的美好回忆,为了能让明景宸快速心软并接受自己,天授帝才会一开始把人安排住在那儿。

只是这些年来,他沉迷于方士丹药,一年之中半数时光都是待在揽仙台。且揽仙台在城西的神微山上,原是前朝时期修建的道观。因考虑到它远离深宫,少有御史言官的耳目和朝政国事的烦扰,十多年前,天授帝大肆修葺扩建了一番,并在这里豢养了大批的方士、歌舞姬还有各种珍禽走兽以供自己赏玩,使得揽仙台成了个纵情声色、寻欢享乐的所在。

今夜天授帝寻思着是否要把明景宸接到这儿一同居住,毕竟比起皇宫里来说,他更喜爱揽仙台的自在,而且把人单独留在宫里不能时刻看顾着,他是不放心的。

天授帝做了五十多年的皇帝,任性和自私早已深刻在骨子里,他大半夜想到要接了人到此居住是绝不会有那个耐性等到明日再派人去执行的。

于是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身侧的秦太监,命他立刻亲自去宫里走一趟。

秦太监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宫,谁知车驾刚进宫门就见远处一角夜幕被火光烧成了赤红,浓烟冲天而起,俨然就是毓华宫所在的方向。

◇ 第197章 焚宫求生

秦太监大骇,连忙带了人赶去,一路上宫娥太监乱糟糟地奔来赶去,呼号连天,等赶到毓华宫近处时,只见几队羽林卫正围在那儿面面相觑,进退不得。

“这是在做什么!还不赶紧救火!”秦太监急怒交加,对着今夜值班的羽林卫首领怒斥道。

那武将为难道:“秦公公,并非末将和手底下的人懈怠,只是毓华宫入口窄小,又是靠机关操纵开启,方才末将试了几回,那机关消息毫无反应,也不知是不是里头的火势将其烧毁了……”

秦太监听罢差点吓晕过去,要不是随侍的小太监扶了一把,他就要失态地坐倒在地上了,他抓住那武将的手,目眦欲裂地道:“不管用什么法子必须立刻进去将宸……将里面那位公子救出,否则今晚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你我都会大难临头,九族不保!”

那武将吓得全无人色,再不敢抱有侥幸心理,立马将人手分作两班,一班人留在此处将挡住去路的山石凿开,另一班人则顺着太液池通过水道潜入。

秦太监焦急万分,眼前的羽林卫捣鼓了许久,奈何山石坚硬,要想在短时间内凿开实属不易,眼见火势浓烟有越演越烈之势,再拖下去恐怕整座毓华宫都会被付之一炬,于是情急之中他忽然想到宫内库房中还有几件西洋进贡来的火器火炮,当初因天授帝不喜海外蛮夷的奇技淫巧就一直搁置在库房吃灰,但那时在靶场上他可是亲眼见过那些铁疙瘩的威力的。

想到这儿,秦太监再不敢耽搁,亲自带人去取了东西来交给羽林卫。

果不其然,那火枪火炮威力不凡,只几下子就把假山群轰倒了一片,众人立刻在坍塌的山石中清理出一条道儿,然后扛着水龙、云梯往里奔去。

秦太监记挂着里头明景宸的生死,虽知火场凶险却也不敢只留在外面等待消息,他跟着一同进了毓华宫,路上还碰到刚从太液池里泅水进来的羽林卫。

众人七手八脚地冲进去,只见亭台水榭以及遍地芬芳的花草早已陷落在熊熊烈火之中,连卵石小径也被炙烤得比铁板还要滚烫,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秦太监被浓烟呛了个半死,眼见火势足有两三丈高,原先的雕梁画栋、碧瓦琉璃在火舌的舔舐下尽皆化为焦炭。

未等他们想办法灭了身前的大火,只听火光中轰隆一声巨响,那瑰丽堂皇的主殿顷刻间坍塌,下一瞬火龙腾起,险先伤到站在最前头的几个羽林卫。

众人不禁朝后退却,又引得秦太监跳脚怒骂,“快救人救火!但凡有个差池,咱们都得提头去见陛下!”

羽林卫被赶鸭子上架地救了半宿的火,直到天际微亮,大火才彻底熄灭,可惜整片殿宇被毁了个七七八八,满眼都是断垣残壁、焦土瓦砾。

秦太监的外袍被火燎了好几个洞,此刻发髻凌乱,满脸黑灰,身上如同套了个破布口袋,像是刚从煤窑里钻出来似的,十足狼狈。他早已六神无主,他带人从昨夜找到现在,都没找到宸王,只怕人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因见他去后迟迟不归,天授帝已打发了人来问过,毓华宫走水的消息自然瞒不住,他掐算了下时辰,恐怕皇帝的銮驾此刻已经快到宫门口了。

若是再寻不到宸王,他这太监总管也是做到头了。

秦太监心急如焚,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狰狞地命令一干人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人若无事,大家都好,人要没了,也不必等到秋后,咱们都难见明日的太阳!”

众人发了疯地四处翻找,可仍旧一无所获,就在秦太监心生绝望之时,羽林卫的武将突然凑过来道:“公公,不对劲啊!”

秦太监心惊肉跳,他现在已是惊弓之鸟,听到这话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连忙一叠声地追问。

那武将赶忙安抚道:“您别慌,末将是说这情形不对,您想,因陛下的吩咐,毓华宫这一代少有人来,但里头也是有宫娥太监的。昨夜的火大家都有目共睹,并未见有人从火场里跑出来呼救,可现在也不曾寻到一具尸首,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罢。”

秦太监目光一动,抓住对方的手道:“将军的意思是——”

未等那武将继续分析下去,忽听不远处有人高呼道:“找着了!找着了!快来人!快来人!”

两人顿时精神一振,再顾不上其他连忙朝那处奔去,只见被燎黑的山石旁露出一条黑漆漆的地道,他俩赶到的时候,明景宸和几个宫奴正挨个从地道中走出来。

秦太监大喜过望,自己情急之下竟忘了毓华宫内还有地道一事,此刻见到人完好,他简直比明景宸这个当事人还要有劫后余生的样子,他噙着泪跪倒在地,哽咽道:“您没事就好!您要出了事,老奴也没法活了!”

明景宸一宿没睡,精神并不是很好,面对秦太监的涕泗横流,他只恹恹地道:“带我去见陛下。”

秦太监一叠声地答应,正要引着他出去,又听他道:“毓华宫的几个哑奴你着人好生照管着,别为难他们,等搬了地方再遣他们来侍候。”

秦太监没有不肯的,笑道:“老奴知道了,陛下的銮驾想必已经到了,您快随老奴走罢。”

两人出了毓华宫还没走到摇光阁就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皇帝仪仗正朝这边而来,秦太监催促道:“陛下来了,您快些去见他好安他老人家的心。”

谁知明景宸像没听懂他的意思一样,非但不疾步往前走,反而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用袖子擦汗。

他流了好多汗,脸色很是苍白,像是蒙了一层灰,隐约有些不祥的死气。

秦太监急着去回话,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见劝不动,只好先一步跑到銮驾前面见天授帝。

天授帝听到明景宸平安无事,紧绷的皱纹都松缓了下来,他着急忙慌地命人落撵,在众目睽睽之下疾跑到大石前对着端坐在上面的人道:“小皇叔,你快吓死朕了!你要出了事,朕也只能同你一道去了。”

明景宸抬眼看他,心道,这可是今天第二个说自己死了就不活了的人。他转念又想,五十年前,自己与兕奴朝夕相处,感情深厚,那时他赐死自己后,怎么没跟着一道儿死?

要知道感情是最经不起岁月摧折的,五十年过去了,什么样的情能愈演愈烈,坚不可摧呢?当年都没死,现下说要同生共死,未免难以叫人信服。

明景宸微微一笑,却仍是冷冰冰的,教人看了心颤,“昨夜虽没死,我的大限却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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