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声对秦荔道:“过去凑个热闹。”
秦荔正有此意,很快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过去。
才站到潘夫人身侧,秦荔就见萧沉萸礼貌起身,先向潘家夫妇问了好,再看向方才说话的秦海业。
秦荔当即一颗心坠下去。
在这种场合,想要打压秦海业,最好的工具……就是她。
萧沉萸会不会旧事重提?
€€€€会的吧。
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剥丝抽茧,将她的自尊撕碎了喂给无数恶狼。
摆满鲜花的厅里忽然雾气蒙蒙般,让人看不真切。
萧沉萸笑不达眼底,面上模模糊糊像是有几分崇敬:
“秦老板说得都对,但其实吃喝玩乐中也有门道,我自认还不到精通的地步,得多向您请教。我消息一向不灵通,前不久才知道名芳百货大楼现在是您接手,想着去逛逛,瞻仰一下新当家的风采,不过可惜呀,里面好多店都关了,我猜撤店的品牌肯定都是有自知之明的,怕跟不上秦老板的指挥,拉低大楼的品质,拖您后腿,这才卷铺盖走人。我得向秦老板道喜,大楼空了那么多店铺,一定是早有属意的奢牌了吧?什么时候入驻,我带蓉小姐去捧捧场?”
秦海业霎然间面如土色。
周遭是心知肚明的嘲笑声。
他使劲撑住脸上的笑,声音有些僵硬,灰溜溜道:“还没安排好。”
萧沉萸颇有憾色,但似乎仍然对他当家的名芳百货满怀信心:“不要紧,反正我早就是出名的会混日子,家里的忙帮不上,外面的公司谋不上什么职,有的是耐心和时间,等秦老板安排好了,我高低得贡献点营业额。”
秦海业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迟迟无话可回。
戏眼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他头上。
知情的向不知情的科普他的光荣事迹,比如霸占长嫂的财产,赶走长嫂的女儿,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涨了名芳百货的租金,第二件事就是撤了百货大楼内外的动画形象,认为这栋大楼是高档场所,动画形象太‘平民’,有损他秦老板的地位。
一套操作下来,名芳百货像一栋冰冷的金融大楼,由里到外透露着资本的气息,总是勾起人的焦虑。
此事很快传开,名芳百货的客流量断崖式下跌。
有的人天生就没有赚大钱的命,即便秦海业拿到了那么多资产,可骨子里仍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他还不知道,无数富人的钱都来自于他看不上的‘平民’。
如今网络舆论已经发展到足以‘造神’的程度,品牌不会坐视不理,当然是选择立即撤店,并买通稿详述自己的正确立场,顺便踩踩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秦老板。
有人劝道:“萧小姐,兰宜还有更好的商场,某些地儿不能沾了。”
萧沉萸疑道:“啊?名芳百货吗?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瞧了眼秦海业,“那得问秦老板了。”
在一阵毫不掩饰的笑声中,秦海业正欲默不作声地退出人群,岂料身后传来萧沉萸恳切的自责声:“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该提的,秦老板会不会生我的气?”
秦海业脊背一僵。
潘夫人道:“这有什么好气的,一个长辈怎么能跟晚辈计较这么多?先不说这些了,你快看,蓉儿一直盯着你瞧,果然是我生的姑娘,就随我了。”
闻言,秦海业绷着脸挤出人群,恨不能摔杯泄愤!
萧沉萸敛眼微笑,掩下那点轻蔑,触到潘蓉的目光,毫不心虚地道:“那就好,不然我今晚都睡不着觉。”
潘夫人又安慰她。
一旁的秦荔闻言不语。
睡不着觉?
天塌下来她都不一定害怕。
对她而言,这只是言语之间的游戏,但对秦海业来说,便是彻底断了后路。
名芳百货的事过了好些天,已经有压下去的趋势,今天让萧沉萸重提,怕是不会有人再愿意冒险和秦海业合作。
显然,这不是一个能做出正确决策的当家人。
不知不觉,记忆深处有个熟悉的场景冒头。
文昌中学博文楼五楼,窗台上一盆吊兰挡着轰热的阳光,全班只有靠窗第四排有个空位,而那个位置无人敢坐。
秦荔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三好学生,最擅长粉饰太平,就算有人找上门来挑刺,她也总能一忍再忍。
她近视,但开学那天去晚了,没占到好位置,一进教室发现只有第四排和第七排有空位。
当她看清第四排那个人时,果断走向第七排。
一周过去,第四排那个位置还是空的。
过去一周,也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窗台上那盆吊兰的叶子上不知怎么沾到了泥,吊兰的主人在自习课上大发雷霆,找出了当天值日的人,将此人‘封’为罪魁祸首,打的那人软塌塌蜷在地上。
第二周,那个人转班。
与此同时,班里转来一位新同学。
秦荔戴着刚配的眼镜,看到讲台上穿校服的女生,怔了怔。
她明明规矩地穿着校服、绑着马尾,可总让人联想到群山之上粒粒放光的薄雪,遇到太阳也不会融化,沉静明润,悠闲清妙。
刚开始一切都很正常,直到她选座位时,径直走向第四排,不顾全班同学同情的目光,坐了下来。
秦荔一颗心颤颤提起,眼前已经浮现出这个女孩鼻青脸肿的模样。
一节课提心吊胆地上完。
课间,秦荔去卫生间,回来时发现教室里格外安静,像死过人一样,弥漫着恐惧的气味。
她下意识往第四排看去,只见萧沉萸的课本和书包全被扔在垃圾桶里,烧了一大半。
火光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遮盖,看不仔细。
忽然间,一道清丽的嗓音响在身后,“请让一下。”
秦荔蓦然间转身,看到萧沉萸的脸。
她有那么一瞬间不想让路,想告诉这位新同学,她的同桌不好惹,不但是个暴躁狂、打过老师,家里还给他办了精神病的证明,就算打出人命,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后果。
可那双眼睛太沉稳,隐含温和,叫人无法拒绝。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让开了。
萧沉萸就在众人的目送中走到第四排。
男生面容邪佞,长着一张悬赏脸。
手点了点桌面,吩咐道:“滚。”
又赏赐似的说:“你该庆幸,老子不打新来的女生。”
萧沉萸望着垃圾桶里烧了一半的书,轻轻歪头,“这样啊。”
她拉开凳子,轻声说了一句话,秦荔没听到,但那个男的已经扭转脸色,抬起一脚要往她腹部踹。
萧沉萸竟然抢先一步,拎起凳子,毫不留情地砸在这人的腿上。
那一下是用了全力的。
两人打起来,没人敢过去帮忙。
中间眼花缭乱,但最后的结果是萧沉萸胜。
她并没有练过什么拳脚,仅凭着不怕死的精神,豁出命一样去打架。
秦荔看到萧沉萸把那个男生逼到滑坐在地上,拿凳子往他头上敲了好几下,接着扔了凳子,把窗台上那盆吊兰挪到桌上,摘了花一点一点往他嘴里喂。
没人看清萧沉萸的神色,但却看到了那个男生恐慌的脸。
等到班主任来时,那个男的嘴里被喂了不少花盆里的土,萧沉萸的书也烧干净了。
班主任沉默着没说话。
整个文昌中学又有谁敢处理这件事?这个男生是孟家唯一的儿子。
满室寂静。
教导主任赶来,看到如失了魂般的孟家少爷时,心里一个咯噔,指着萧沉萸怒斥:“怎么回事?你怎么打人?”
萧沉萸平静地道:“老师,我没有打人,我是在救他。我从卫生间回来就看到他在教室放火,脸色很差,可能是精神病突然发狂了,我老家有个土方子,得疯病的人,生吃土就能治,我大胆试了一下,您瞧,孟同学不发疯了呢。”
教导主任心里是明白事的,只不过不能明讲,焦急不已:“什么乱七八糟的土方子!就算有这个方子,那这花怎么回事!”
萧沉萸轻轻一笑:“佐料呀,干吃这么多土,味道不好吧。”
那一天,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普照大地,绿荫微凉,是个好天气。
秦荔去教务处领了一套书,等到放学后,悄悄回教室放在萧沉萸的书桌里。
窗台上那盆让人提心吊胆的吊兰已经不见了,有些阴霾仿佛也已经消散。
回神时,潘夫人已经把潘家的亲戚又介绍了一遍,不过潘蓉只是淡扫一眼,像看到脏东西一样转眸,更加靠近萧沉萸。
秦荔眼神复杂地看向萧沉萸。
到了今天,她仍然不知道当初的萧沉萸哪来那么大的勇气。
她曾以为总有一天会和萧沉萸并排走在最寂静的街道,问她那时为什么会那么做。
然而经年之后,她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些话却再也不能问出口。
她知道,萧沉萸从不是蛮横的人,以柔克刚才是她最擅长的。
没人能在她面前占到便宜。
倘若当初她固执地告诉老师,是别人先欺负她,她只是还手,事情还能那样平息吗?
如果刚才她言辞凿凿反驳秦海业,厅里的人恐怕早和秦海业一起打压她,潘家夫妇到时脸上无光,还会站在她那边吗?
经过刚才的事,有些心眼的人已经察觉萧沉萸与传闻中的不同,何况有秦海业的那桩笑料,也不执着于嘲讽萧沉萸,否则就是拂了潘家的面子。
聚集在这边的人逐渐散去,只剩下相熟的人。
潘云修心里藏不住事,吐了口气,道:“终于走了,这帮人站在后面,我瘟得慌。”
潘夫人睨她一眼:“胡说什么呢,大好的日子,怎么一张嘴就是这么不吉利的话?”
潘云修道:“……有没有搞错,是你隐瞒真相,对不起我在先,怎么还教育上我了?”
潘家夫妇干笑一声。
潘云琢到底耐心强些,望着眼睛里只装得下萧沉萸的潘蓉道:“等宴散了再说吧,别让人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