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亲密无间气氛融洽的两人逐渐生了隔阂,一言不合便爆发争执,连想要好好说句话都难。
太医开的药剂量一天比一天大,药罐一刻不停地熬煮着,药渣倒了一波又一波,日积月累,连院子里的空气中都充斥着药物的腥苦味。
可饶是如此,阿雁还是一天天地瘦下去,几乎看不出他当初进宫时的明朗模样。
知晓争执无用后,他便没有再和烬冶说过话。
他每次闭眼时都会想,这也许就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了,可随后不久,他的眼睛又会再次睁开。
日日昏睡,频繁呕血,连翻身都痛苦万分。
任谁都瞧出,他已近油尽灯枯。
明明知道自己快死了,就是怎么都死不了。
折磨他的病痛成了常态。
某一日,他懒懒地靠在床头,小声问朱雨:“朱雨,你说,世上有黑白无常吗?”
朱雨摇摇头:“我不知道。”那都是话本里前人杜撰出的故事,活着的人谁能知道真假。
阿雁道:“希望有吧。”
如果有,希望他们能快些来索他的命。
没有等来黑白无常,等来了一个久违的人。江如良。
“许久不见,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他坐到床边,饶是见过大世面,也被阿雁此时的憔悴面容吓到。
“烬冶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江如良还是那般和和气气地笑着,见到朱雨和烬冶以外的人,阿雁的心情也好了些。
他没有追问江如良是如何避人耳目溜进来的,用尽全力扯着他的衣袖恳求他:“江哥,你能帮我出去吗?”
“你想离开这里?”他犹豫道,“可你这个身体状况,必须得治疗,出去了就是死。”
“没关系,没关系的……”
“抱歉,我无能为力。我今日来,也是因为近日烬冶的状况不太对劲,我想着一定与你有关,所以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你俩现在会是这样的情形。”
被他拒绝之后,阿雁低下脑袋,躺到床上,不想再说话了。
江如良见状,笑了笑:“你俩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就……”他来替阿雁掖被子,话语却戛然而止。
阿雁看过去,江如良正盯着自己的脖子看。
睡衣松散,他的玉佩从衣领里掉了出来。
还不等他把玉佩收回去,他就看见江如良的笑容登时垮下,表情肉眼可见地迅速扭曲,畸变,阴冷的戾气从他身上爆发,杀气腾腾地冲阿雁而来。
他见过这个可怕的表情。
烬冶当初看到他的玉佩时,也是这般模样。
“你——”
江如良一把扯过他脖子上的玉佩,他的力气很大,绳子被生生扯断,阿雁纤细的脖子上霎时被勒出一道红痕。
江如良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手指在颤抖,他紧握着这块小小的东西,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见用的力气极大,恨不得将手中玉石碾成齑粉。
半晌,他恶狠狠瞪向阿雁。
“江哥……”阿雁被他这眼神吓到了,讷讷喊了他一声。
江如良没有再睬他,将玉佩狠狠掷在地上,愤然离去。
江如良离开后的第三天晚上,阿雁正在熟睡,突闻啪嗒一声,似有东西落地,声响将他惊醒。
“朱雨?”他以为是朱雨,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掀开床幔,屋中窗户大开,窗户下面,落着一个东西。
他蹒跚着走过去捡起,四四方方的重物,用油纸紧紧包着,不知道是什么。
他撕开油纸,一把锋利的匕首首先坠地。
除了匕首外,便是一本厚厚的册子。
他探头伸出窗外,空无一人。是谁?
坐到藤椅上,他翻开册子。
一页一页翻过去,越看越心惊。
这不是什么书,而是南宣国的国史,他手中的这些应该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一部分,正好记载了南宣国二十二年前的那场亡国战争。
当时的风霖国主关缪,嗜杀成性,穷凶极恶,残害南宣子民,屠尽皇室血脉,虐杀君主王后,鞭尸斩首,悬挂头颅于城门之上。人面兽心,坏事做尽。
关缪自诩盖世无双,至高无上,因此特将国章绘制成龙头纹样。
册子掉在地上。
阿雁懵懵的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抖。
他拿出自己从小贴身带到大的玉佩,比对着册子上的风霖国章,两者纹样,一模一样。
他的玉佩,是风霖人的东西。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爷爷捡到他的时候,那个时候战争结束了不是吗……他的父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风霖人呢……
不对,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别哭了!娘的再哭老子一刀捅死你!”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你的孩子啊!虎毒尚不食子,他还年幼,又生着病,你饶过他吧!!”
是什么,什么人在说话。什么声音。
他捂住脑袋,脑袋里似有根筋在拼命地拉扯着他。
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些画面。
是一辆飞速行驶的马车。
车里,是个强壮粗犷的男人,很凶地咆哮嘶吼着,手上还拎着一把明闪闪的刀。
男人旁边,是个漂亮的女人。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喊着,哭着,抱着男人的胳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两人面前,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正哭泣不止。
“你当我们出来玩的吗!你偏要带着这个拖油瓶,一路上哭嚎,是生怕引不来追兵吗!”
男人一把将女人推开,刀就要落下,她手脚并用爬着将年幼的孩童护在身下。
“他是我的孩子,你让我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我们逃了这么久,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他年纪小熬到现在已是不易,你放过他吧!”
“闪开!今天不杀了他!日后死的就是我!你要是再拦着我,好,我连你一块儿砍!你想吃东西是吗,这不就有个现成的!”
“不要!!”
孩童被一股大力重重推出马车,摔在路边,摇晃的视野中,他看到马车帘子掀起,车厢里那个瘦弱的女人死死抱住男人的腰,口中的凄惨哭嚎声响彻山谷。
声音渐渐远去,再无声息。
天上飘起了雪,他闭上了眼睛。
“哎呀这是哪儿来的小娃,怎么晕在这里……”
孩童眼睛睁开一条缝,头发花白的老乞丐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见他醒了,哄道:“没事了,没事了,马上就不冷了。”那个孩子。是他。……
他是风霖国主关缪的孩子,因在他们的战败逃亡过程中成了累赘,被双亲抛弃在路边,由好心的爷爷捡到,抚养长大。
他在雪中冻个半死高烧不退,幼时的记忆也一并从脑海中拔除。直至今日才如数想起。
自己要找的家人,竟然是当时灭国屠城的凶手。
他的体内流淌着风霖人的血脉。
他是烬冶的仇人。
怪不得江如良看到玉佩时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现在想想,烬冶当初在雪山里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玉佩时,脸上也是和江如良如出一辙的惊愕,憎恨,愤恚。他认出来了。
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真相彻底大白。
先前所有想不通的一切都能明了了。
为什么明知道自己是个骗子,烬冶还是愿意把他这个小乞丐从雪山里带回来。
为什么他当时会说出“你必须要在我能看得见地方,我才安心”这样的话。
根本不是什么暗示性的暧昧对待,而是因为知道自己是风霖人,是他的仇敌之子,他必须要时时刻刻地监视着自己。
他却误会了这一切,荒唐地认为烬冶竟然喜欢他。
天真地告了白,阴差阳错地动了心。
被仇人说喜欢,滋味一定很差。所以烬冶才会在自己告白后躲着他,不肯见他,想必晚上都恶心得睡不着。在自己要离宫时,为了大计不得不挽留他,说出‘亦心悦于你’也不过只是缓兵之计。
不惜恶心自己,也要将他留下。全是因为恨。
可是恨,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他呢?
是因为,就这么杀了太便宜他吗?
是要报复他,折磨他吗?
烬冶愿意为了高楼里的人不惜去寻找虚无仙山,明明楼里的那个女人在他心目中是那般重要,为了报复,他却还是在他面前说着喜欢,答应和他在一起,甚至答应和他成婚,说喜欢他。
都是假的,是吗。
为了看自己真情流露时的丑态,看他的笑话?
明明知道他命不久矣,活着的每一日都备受煎熬,烬冶却仍要用汤药吊着他的贱命,只是为了看仇人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以解他心头之恨?
当自己再次说要离开,他甚至都懒得再找借口,而是用强硬的手段,将他关在了这个偏僻的小院子里。
是啊,自己早该发现的。
这个院子这么偏,远离人群,在宫中能是什么好地方。
从他进宫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院子就是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