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从未发觉罢了。
痴痴傻傻地住进了笼子里,一无所知地任笼外的人将自己的羽毛一点点拔干净,割开脖子放干血,最后凄凄惨惨地在他掌心里挣扎着死去。
烬冶从不喜欢他。他恨他。
阿雁将地上的册子整理好,放在一边案几上。
视线掠过那一把与书册放在一起的匕首,他缓缓拿到手中。触手冰凉。
指尖稍稍在刀刃上拂过,便割开一道口子。
鲜血汩汩而出。很锋利。
他大概能猜到丢进这本册子的人是谁,既然这把匕首也随之一起,若想的不错,这人应该是想要他自戕谢罪。
他被看守的密不透风,屋中连一把锋利点的东西都没有。一有点风吹草动不对劲,朱雨就会来拦他。
这把匕首倒是来得及时。
只是大概会很痛吧。
罢,再痛,也比他现在这种状况好多了。
就当是赎罪,父债子偿。
为那些无辜的南宣子民,为烬冶与江如良的家人血亲。
仰起脑袋,倒持匕首,冰冷刀尖对准自己的脖子,他闭上眼睛,正要刺下,大门轰然被踹开。
他手里的匕首被猛地打掉,烬冶气息紊乱,应当是一路急急跑过来的,眼底满是鲜红可怖的血丝。
◇ 第25章 嫁衣
匕首在外力的作用下摔出去,呲溜着滑出去很远,晃晃悠悠地撞在屋子正中的桌脚上才停下。
阿雁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间点突然来这里,呆愣地做不出反应。很久之后才发觉手背火辣辣的疼,已经红了大片。
烬冶刚才没有控制好力道,虽然打掉了匕首,但那五根铁一样的手指也狠狠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要干什么。”烬冶声音嘶哑,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阿雁没有回答他的话,低头去寻那把匕首,寻到之后就要去捡,烬冶察觉到他的意图,抢先一步将匕首捡起。他不知道在慌什么,动作又快又急,竟徒手抓在了刀刃上,手掌被割开,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下,滴在地面上。
分明应该很痛,他面色不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似浑然不觉。
阿雁却觉得这片小小的红色太刺眼。
烬冶这着急忙慌抢刀的动作,就像是生怕自己冲过去和他争夺一样。可傻子都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甚至都抵挡不住一阵略微强劲的风。
烬冶的目光在屋中四处游走巡视,最后扫到窗边案几上的那本册子。
走过去翻了几页,脸色铁青。
他背对着阿雁,久久没有转身,仿若化成了一座无法动弹的雕像。
阿雁注视着他的背影,将他的身影深深烙刻在自己眼中。
他低声道:“为什么……要阻止我呢?”阿雁是真心在疑惑,“我死了,不是皆大欢喜吗?”
“……”
“都心知肚明的事,便说开吧。”
“我不回家了,我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你恨我,想我死。我可以的,我可以去死。”房中只剩下阿雁硬撑着身体里的疼痛而响起的微弱声音,“……但是病死,真的很难受。”
“若怎样都不足以让你解气,我可以……入狱中,用我的余生忏悔赎罪。我不会反抗,亦心甘情愿,烬冶哥……”熟悉的称呼即将脱口而出,阿雁停了停,复又改口道,“请陛下…给我一个痛快吧。”
烬冶没有回头,握着匕首的手指用力收紧,大股大股的血液如水一般泼落,被地面铺着的绒毯吸食殆尽。
他什么都没有说,拿着那本册子默默离开了。
阿雁失了力气,瘫坐在地。
屋中滴着一串由血液组成的蜿蜒痕迹,他跪伏着,蜷缩身体,死死捂住口鼻,用力到手指泛白,却怎么都无法阻止那股弥漫在他呼吸里的血腥气。-
他开始看不清东西了。
眼睛里裹了层纱,看什么都雾蒙蒙的瞧不真切,白天稍微好一点,能看到亮光和一点影子,可到了晚上,就和瞎子无异,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朱雨说他将房间的烛火都点上了,可他只能看到一点米粒般大小跳跃的黄色,微弱的,仿若下一秒就要熄灭。
看来我这次是真的快死了。他想。
眼睛看不清后,很快随之失去的便是嗅觉、味觉。
闻不到如影随形鬼魂一样缠着他的苦涩药味,也尝不出那些每天往自己嘴里塞的东西是食物还是药材。
没了感官,阿雁自然也就不知道,鼻血一滴滴落在碗中,他捧着一碗带血的米粥,无知无觉吞咽的模样有多凄惨。
明明太医都说他没几日好活了,烬冶还是一碗药一碗药地给他灌下,怎么都不肯收手。
阿雁苦涩地想,烬冶这是有多恨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着用药吊着他的命来折磨他?
他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吧……这还不能让他泄愤吗?
不过转念一想,他倒是也能理解烬冶此时的感受。
灭国屠城,家破人亡之仇,哪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
幼年,他尚未记起一切时,浮水镇上的那代人都是经历过战乱的穷苦百姓,他亲眼目睹这些人为了温饱受尽苦楚,他当时不也曾和爷爷抱怨过,痛骂风霖国主搞得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是个残暴不仁的昏君。当年的自己又怎能想到,他竟然会是他口中这个昏君的孩子。
他不认可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是那样的一个畜生,只要一想到自己体内竟然流淌着和那人一样的血,便恶心到无法忍受。
他宁愿从未被生下来,或者是当年被一刀砍死,都比现在好。
作恶的畜生死了,他留下的亡崽,自然也是个小畜生。
虽然他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身边认识的人都受过伤害,他就难以释怀。
他的亲生父亲手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烬冶的,江如良的,还有数不清的……那些千万百姓。甚至有可能救了他一条命的爷爷,也曾遭受过苦难,受过牵连。
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而自责和愧疚也快要将他的灵魂压垮。
他的体内流淌着那个禽兽的血,他便也注定不能在南宣的土地上活下去。
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他本该早早就冻死在路边,爷爷送给他一条命,他得了本不该得的东西,终有一日都是要还回去的。
上天在收回他的生命之前,要让他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生活。
最爱的爷爷离世。
缓慢发作的致命毒药。
以及,误认良人……交付真心的,虚假情爱。
这些都是他该还的债。
债还清了,他就可以上路了。-
“花落了。”
眼睛看不清东西,分不清时辰和季节。他问起院子里的木棉树,朱雨喃喃道:“昨夜下了一场暴雨,花都被打落得不剩下几朵了。”
阿雁昨夜昏睡,晌午才醒来,没听到雨声。
他闻言点点头,脑中想起木棉树的样子,嘴角弯了弯。
至少死之前也看到过这样美的风景,没有遗憾了。
“该喝药了。”
朱雨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哭腔,阿雁贴心地装作一无所知。
听到朱雨远去的脚步声后,他才慢慢靠在椅子里,吐出口气,静静地感受暖风吹拂过他的脸颊。
自己死了,朱雨该怎么办呢。
烬冶应当不会为难他吧。
他和自己不一样,他是个小太监,毕生都只能待在这宫里了,他又会被调到哪里去呢,还会继续被人欺负吗……
他闭上眼睛,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感觉颊边的发微微动了动,有些痒。不是风。
是有人在摸他的脸。
他最近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连有人进了屋都不知道。
他以为是朱雨,但下一秒就意识到不是。
来人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力道轻柔又小心,生怕弄醒他似的。——朱雨不会对他这样做。
他没有睁眼,没有动作,假装还在睡着。他想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直到来人整个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颊边,虚虚捧着他的半边脸,久久没有挪开。
几乎是顷刻间了然。
他现在一定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吧。
他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东西离得太远,他就只能看到斑驳的色块,细节是完全无法看清楚的。
他现在连镜子都不照了,一个是看不清,一个,是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丑,他不想看见这样的自己。
不过,烬冶看到自己的惨样,大概只会更痛快愉悦吧。
“陛下。”
“嘘。”
去而复返的朱雨冷不丁看见屋里突然出现的人,小小地唤了一声。烬冶立即让他噤声。
“药。”
随后是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勺子碰撞碗沿,温热的液体沿着唇缝钻进自己口腔,顺着喉咙滚下。
他和朱雨两人一来一回,倒像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是自己以往因病昏睡时,烬冶也曾像今天这样来偷偷看过他吗?
一碗药灌到最后,又不可控制地开始反胃,他装着睡不安稳的样子躲过那把递到嘴边的勺,烬冶搁下了碗,掰过他的脸贴了上来,嘴对嘴将药如数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