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还有什么急差事。
宫内御书房。
李爻进门先吃一惊——不太大的空间里,站着满屋子太医院的老头儿,院使、同知、院判都在,还有好些李爻叫不上名的医生大夫。
一堆老头子面有菜色,一张张老脸皱得比苦瓜还苦。衬得小景平格外扎眼。
皇上这是把太医院搬到御书房来了么。
李爻第一反应是景平跟皇上嚼舌头根子了——把他不舒服的事儿御前告状来着。皇上聚拢一众老头子们,是要给他看病。
转念一想,太荒唐了,怎么可能呢?
“晏初来了,”赵晟脸色也不太好看,“来。”他示意李爻坐,又向内侍庭总管樊星打个眼色。
樊星将一份加急文书递到李爻手上:“大人请过目。”
那是花信风发来的急信,措辞简练,没有虚头巴脑的马屁。
一共不过十行字,李爻一眼看到头——前阵子,景平和军中医师调出的新药管用,可近来天气回暖,疫病有死灰复燃之迹,几位年纪稍长的军医也染病了。事急从权,无患、洛雨、修竹三城的医师被急招调入军中支援。也因如此,军中闹疫病的事情越发瞒不住了。花信风来信目的有二,一是向都城请求医药资源支持,二是请皇上防备胡哈和羯人野心不死。
“军务的事情容后议,”赵晟道,“今日召诸位来,是想在医备辎重方面,商量出个对策。”
话音落,众人皆看太医院使。
院使大人沉吟片刻,颤巍巍上前两步,道:“陛下,此时不宜再在坊间征召大夫随军,一来,疫病不知道何时彻底能除,若是一拖好久,指不定便有民间大夫待不住,到时候无论是否放他离开,都易生乱。是以,微臣建议,从太医院借调太医,前去支援。草药,则就近调配。”
话音落,院判反驳道:“可这两年太医院本就多职从缺,再调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知几时能回。宫里主子们日常请脉的工作都恐分配不开了。还是请户部协助,从民间秘征大夫,给予厚禄,签下契约,待到边邑的病情稳定,再集体放回,银两给到位,便不会有人多做蜚语……”
院使冷冷看那院判一眼:“高大夫可知你这一套流程下来,那缺医少药的边邑驻军又会有多少人染病,多少人不治吗!”
眼看要吵起来了。
“好了,”赵晟把话茬截断,“二位都言之有理,所以朕现在征召诸位国手来,在此危难之时,先去控制局面,而后再按高院判说的,走户部密招流程。有哪位大夫,愿意先行开拔,为边邑的将士们药到病除的?”
一屋子人雅雀无声。
眼看天要热了,信上又说军医也有染病,谁都知道这一去不仅是苦差事,指不定还得送命。
一帮老头你看我,我看你……
从前嫌弃对方老眉咔哧眼,多看一眼都想自戳双目,现在则把对方脸上的老年斑都数清楚了。
就在诸人黏黏糊糊没人说话时,景平突然偏头看了李爻一眼,跟着出列行礼,道:“陛下,微臣愿往。”
李爻心一惊:那么多太医都不吱声,怎么就得你去呢!
但这话他现在不好说。
抛开私心,对方有自己当年御前立军令状的风骨,李爻一时想护犊子不放手,一时又揣了几分所谓的“老怀安慰”。
景平毛遂自荐,皇上立刻大肆褒奖,让樊星记下,待到凯旋那日,定有重赏。
但太医院里,悬壶济世的热血之人委实是少数,多是些连病症措辞都要捻来算去、被宦海争斗磨平了棱角的老家伙。一个个依旧持着怀疑态度,暗道皇上的许约无论多诱惑,也要有命回来才能拿在手里。
磨叽了好一会儿,自愿前去的算上贺景平,只有三人。
最后皇上拍了桌子,让余下腿脚尚算灵便的内科太医抓阄,又抓出俩“倒霉蛋”,不给喘息之机直接一道圣旨下——今日回去收拾,明日一早内侍庭亲卫护送五位医师,日夜兼程前去江南边邑救急。
募医的事情了了。
皇上遣散太医,对李爻道:“晏初留下,朕有话与你说。”
景平行礼告退,转身往外走,目光晃在李爻脸上,见对方表情淡淡的。他心里不禁打鼓:我自作主张没同他商量,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与李爻错身而过。
李爻极轻地说了句:“门口等着。”
景平心里一哆嗦:看来真生气了。
第034章 香囊
边邑突发变故, 皇上当然要考虑游弋的外族,留李爻在御书房闭门密谈,转眼大半个时辰过。
李爻被放出来时, 午膳时间都过了, 见景平在院里的梨树下转悠, 才想起刚才让人家等他呢。
景平笑脸相迎, 见李爻不说话,就随着他往外走。直到宫门口正街上,李爻才问:“那么多太医, 怎么就得你出头呢?”
景平想过对方责备他自作主张, 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
“‘福不唐捐,莫啻微茫’,这是你当初写的,还记得吗?”景平歪头看李爻, 目色柔和了宫墙两侧的花,“我曾经不懂是何意, 现在却明白了。”
李爻压根不记得了。想了半天,隐约记起这八个字是二人在江南初见时,自己随手写的。
景平居然看到心里去了。
“当年你一己之力立军令状时, 问没问过自己, 朝上那么多将军, 怎么就得你出头呢?你那时还没我现在年长吧。”景平说话慢悠悠的。
李爻:……
景平又道:“再者, 我治过疫病, 就算不自荐, 也是皇上心里合适的人选, 何苦等他来点我呢?群臣都道你是我的太师叔,我不能坠了你的威名不是?”
呵, 分析事实捎带脚拍马屁。
原来怎么没发现他口才这么好。
李爻咳嗽两声还是没说话。
“还有,”景平搀了李爻的手臂,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我想师父了,他一人在边邑,我得去帮他。你生气了,是担心我染病吗?”
李爻终于看他一眼:“废话。”
话茬子挺生硬,景平却低头笑了。
李爻心说:想昭之也不至于笑得这么甜吧……
他默默叹了口气,景平一段话说得情理兼备头头是道,把他那点责备的心思堵得严丝合缝,让他根本不好再去怪他,甚至还得夸几句。
看来这些年兵书谋策没少看。
景平见李爻阴沉的面色缓和些,扶对方的手紧了紧,他悄悄比量——对方的手腕被自己一掌圈握还空有很多余量,甚至能用“纤”字眼来形容,这哪像是曾经挂帅出征将军的腕子。
他在李爻腕间几处理肺的穴位力道适中地揉,心想:昨天还想找由头去见师父,今天机会居然就来了。老天爷即便让天塌下,也会留条地缝给人活吧。
“太师叔,”眼看到宫门口,相府的小侍驾马车在等呢,景平轻声问,“你能不能送我个护身符?”
李爻一讷,随即笑道:“我可不会鬼画符,现找无夷道兄拜师学艺,也来不及啊。要不我给你写两句吉祥话带着?”
他又开始没正行,把景平逗笑了。
年轻人拎起李爻腰侧的香囊:“这个能送给我吗?”
景平贵门之后,但自小漂泊惯了,身上没有世家大族公子哥的习性,他从不用香。李爻以为他近来入太医院,身有官职,开始讲究香身辟秽了,便道:“这个我都用过了,回府去让胡伯给你弄个新的,再选个你喜欢的味道。”
李爻从来只带一种香,是他爹娘出征前亲手栽下的梧桐树开花制的,若不是因为亲情牵绊,这香于寻常男子而言,无论怎么调和都过于温柔了。
皇宫门口拉拉扯扯的不好看,景平放了手:“就要你这个,我说了是护身符,遇见你时,我闻见你身上的香味觉得安宁,当时不明因由,后来才想通……原来我很小的时候你就救过我的命。”
他指信安城郊那个可怕的夜。
李爻回忆过往,这孩子确实好几次被自己身上的香味安抚了,他悠然道:“但那时你才四岁吧?都烧糊涂了,难不成还能记得什么?”
景平摇头,却道:“是魂魄记得。”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爻只好解下随身香囊递给景平,无奈又放任道:“给你,护身符。”
他想:我爹娘在天有灵,也会护着你吧。
景平双手接过,捧在手心里,惯没表情的脸上泛起丝得偿所愿的温和。李爻以为他要挂在腰上,不想他竟将那香囊的云丝绦捋顺盘好,小心翼翼地贴身揣怀里了。
这行为让李爻诚惶诚恐起来,景平素来是敬他重他,可何至于得个香囊都如获至宝。
不就是闻味道安心用的吗?
他默不吭声坐上马车晃荡片刻,又想明白了:
这孩子定是得了香囊,怕赶路时丢了,找我多要又不好意思。
咳,他从小就话少,最近还恍然觉得他性子变了,看来还是那副模样。嗯……这香料每年只能做一季,确实难得,但让胡伯给他新装十个八个,还是不成问题的。
医队确定的出发时间极早。
第二日天不亮,景平起床,梳洗收拾一番,拎上随身物品,出门前又隔着衣裳按了按胸前。
香料遇热生香,被景平心口的温度蒸着,隐约缭出幽香绕在景平鼻息处,他合上眼睛,便似是李爻陪在身边,心满意足油然,推门出屋。
今日没有大朝,李爻不必太早出门,昨晚二人话别过了,景平就不再去打扰。
他悄悄往府门外走,要绕过影壁墙时,听胡伯在身后叫:“公子慢走。”
景平回身,见胡伯和李爻都来了。
李爻该是刚起,内里还穿着睡袍,外面松垮地披着氅,银发铺散了满肩。他手上把玩着只崭新的银质小瓶。瓶子挺精巧,像个鼻烟壶,瓶颈上的银链子刻面别有用心,反射着光辉,宛如一弯流动的星河绕在李爻指间。
“太师叔怎么起来了,现在太早了,你再回去休息一会儿。”景平口不对心,心里是要开花了。
“一会儿我去走两套功夫,早起片刻而已,”李爻说话间走到景平面前,随意抬手给他整理衣裳,“这次不同你在外游历,遇事多和你师父商量,切莫莽撞了。”
景平心里暖,点头道:“太师叔保重身体,我会尽早回来。”
“还有,给你师父带个信儿,让他多在意边患,胡哈王虽然有妻儿在朝中为质,但我总觉得不大安稳。”
朝中通敌之人尚不知是谁,那贼人已经成功设计皇上迁罪了工部,下一步要做什么?
李爻觉得不至于立刻开战。
周边几个游弋部族,暂时没有与南晋抗衡的实力。
所以极有可能是继续搞小动作。
景平应声,正色看着李爻:“太师叔,朝上的事情我有耳闻,你说会不会是外族捣鬼?”
里通外族的事情李爻可从没跟景平说过,他居然猜得八九不离十。
出发在即,李爻不想多扯他心思,笑了一下,张开手臂把年轻人拥进怀里,在他背上拍了拍:“无需多虑,你只管去药到病除,魑魅魍魉我自会帮你扫清。一路平安。”
景平心跳停了下,他甚至觉得此刻时间也是停顿的。
二人的胸膛贴得很紧,李爻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都透过衣裳,传导过来。
景平巴望这一瞬成永远,无奈它闪瞬即逝了。
他在恍惚里强让自己别胡思乱想,怕对方放开他时,看出他的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