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35章

景平低头转身。

“等等。”李爻见他闷葫芦似的扭脸要走,拉了他一把,向胡伯示意。

老管家让小侍把一只木盘子呈到景平面前。

盘子上是个小包,小包打开,里面一沓子崭新的荷包,还都瘪瘪的没填香料。荷包旁边放着个蛐蛐罐似的小竹筒。

“这是相爷用惯了的香,相爷念着公子喜欢,昨儿夜里特意嘱咐老朽给公子备下带着。”

“我说让您给备两三个就行,嚯,”李爻咋唬一声直接上手,拎起那沓子荷包,“这绣工不错诶,咱府上谁有这手艺?大半夜的,您跟哪儿上货去了?”

胡伯笑呵呵的,看看周围再无旁人,低声道:“您昨儿要得急,老朽本来发愁呢,后来想起您离开都城前,逢年过节总有些姑娘小姐上门送荷包,还有隔着院墙往里扔的……实在是,呵呵呵,”老家人回想相府过年别样的狼狈,不禁笑出声来,“年年又年年,收拢了一堆压箱子底儿,如今她们大概都嫁人了,老朽就挑出些绣样简单、没特色的。小公子暂时拿去用,老朽今儿再去裁缝铺子给你订几个素净的,待你回来,准能用上了。”

景平直接听傻了。李爻这样好的姑娘缘,让他心里泛起股酸溜溜的劲儿,片刻回过味来:“那……你送我的这个,是谁做的?”

李爻笑道:“想什么呢,当然是裁缝铺子做的,姑娘送的荷包我能乱戴么,戴了不得对人家负责?”他说着,翻看那十来个空荷包,“再说了,你看这花里胡哨的,鸳鸯戏水都快淹死了,这个不好,”他把那一对儿快淹死的鸳鸯抽/出来,撇一边,“不过呢,事出突然,你只为了闻香先凑合用用,低调。”

景平匆忙之间,往李爻腰里一瞥,才意识到他还没来及换衣服呢,回忆他常日里只是偶尔带香囊,好像就是给自己的这只。

堂堂一国丞相,怎么连个装香的荷包都没得替换的?

景平生怕李爻下一句说“给你新的,把旧的还给我”,仓促甩下句“我走了”,几乎落荒而逃地出门去了。

李爻看胡伯:“他怎么了?”

老管家也摸不着头脑,跟自家主子大眼瞪小眼片刻:“怕不是老朽拿别人送您的荷包给公子,惹他不高兴吧?”

李爻摆摆手,安慰道:“不会的,他没那么小心眼。”

而且,看那模样也不像发脾气……

他寻思着往回走,将银质小瓶的挂链绕在指尖随意甩圈,结果那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居然断了链子,打着旋飞出去,摔在地上脱开盖。

药洒了满地。

若论迷信,这不是好兆头。

胡伯赶快着人捡瓶子和药,说着“碎碎平安”之类的吉祥话。

李爻面无表情地看那满地的药,片刻回了神,笑着给胡伯解心宽:“行了,别捡了,扫走就是,这瓶子太娇气,还是换回原来那个吧。”

第035章 生变

景平随医队出发, 一路赶得很急。

护送诸位医师的倒是熟人,正是与皇上同去过江南的侍卫杨徐。

杨大人是李爻爷爷的旧部,一路上暗给了景平诸多照顾。

时隔个把月, 景平于江南去而复返, 觉得这地方陌生萧条了太多。

从前修竹城也好, 洛雨城也罢, 城郊总有连日的市集,卖解馋零嘴、鲜花簪子、灯笼手帕,供郊游看山看水的姑娘们消闲。

而今, 城郊十里无人。听先行的使官说, 城门处设了很严苛的卡子,没有通行令不得随意出入,看来太守生怕军中疫病传进城里去。

医队执政令穿城而过,太守大人非但没露面, 更连口水都没给送出来。

洛雨城驻军营前。

景平远远观瞧,发现定哨、游岗如常, 心下纳闷:莫不是军报把疫病描述得过于严重,至使内城草木皆兵?

待到进营地大门,他才让稀稀落落的巡戍哨点吓了一跳——奏报实在是保守了。

南晋军营内, 游哨巡戍是十人小队, 由二十队组成两百人的大巡队负责当日巡逻, 分散在营内各处轮守。

景平众人起码路过了五个百人帐区, 却只见到两队游哨巡逻, 第一队好些, 约么六七人, 第二队则只有三人。

看来整个大营是不遗余力地撑住对外的场面,生怕被胡哈和羯人看出破绽, 趁虚而入。

医病是一方面,得赶快调兵力来增援才好。

眼看要到中军帐,引路的令官却往偏帐示意:“诸位大人这边请。”

景平心想:疫病这般严重,还要整些繁文缛节,让大夫们休息一会儿再干活么?

结果,那令官帐前报道:“统制,医官们来了。”

应声人的嗓音熟悉:“快请进来。”

帐帘掀开,景平和花信风师徒见面,同时一愣,彼此差异:你怎么在这?

但二人谁也没多闲话。

花信风向众人行礼:“泽南军驻邑长史花信风,给各位大夫问安,诸位舟车劳顿,本该修整,但军中病况实在棘手,洛雨城主将和几位军医都已染病,我略通医术,又要防边防生变,才从修竹城急赶过来,只比诸位早到个把时辰,望与诸位共渡难关。”

医官们稍一合计,决定分散巡营,看过将士们的病况,再在这里汇合。

贺景平专找重症,给一位高烧不退的百夫长施过针,盘算时间,差不多该与诸位大夫汇合。他净手回身,见花信风不知何时来了,正在帐边怔怔看他,奇道:“师父怎么了?”

花信风没答,笑着问:“怎么样,有何想法?”

景平左右看了看,示意师父借一步说话。

帐外无人处,他低声问:“师父诊过病患是否已有猜测?他们与太师叔一样,身上是毒不是疫,对不对?”

花信风惊了一下,片刻未置是否地问:“什么意思?”

“与太师叔一样”是景平故意加的。

他借题发挥发问之后,见花信风闪瞬的错愕,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师父早知道太师叔身上是毒非病。

他不动声色顺着话题继续道:“用毒高手毒量拿捏精巧,若中毒者未第一时间发现,脏器便会形成损伤,等到症状显露,那本就不多的毒早被代谢掉了,接手的医者便很难分清损伤的缘由是伤累、疫病又或毒素了……此次疫病反扑,有没有可能是毒呢?”

他看似在说军中状况,其实是在说李爻。

景平如今反思,李爻那毒并非是一次所中,更像是经年日久,一点点渗进肺腑,所以他在脉象上才看不出蹊跷。

花信风当然明白,只是问:“依据呢?”

景平懂得轻重缓急,见师父不拾与李爻相关的茬儿,没再纠缠,道:“首先,此次疫病正一夜之间,折损了半营的人,起势太快,若是疫病传染,总该有个几日过程。其次,不符合病症反扑的病理。刚才我问过症状较重的几人,他们多是刚刚痊愈,又被感染,且病得更重。寻常疾病一旦痊愈,在短时间内即便二次染病,症状也会轻很多。咱们营中恰恰相反。外行人看来是这疫病欺软怕硬,可身为医师,只要不是太傻,便会察觉这像是与上次不同的病源,专找上那些大病初愈身子还没缓上来的人,而结合爆发周期推断,这是毒非病。”

“将这几日的司天记档拿到偏帐去,”花信风向亲卫道,“请诸位大夫来,再把火头军叫来。”

给整营的将士下毒途径只有固定的几种。

片刻不到,亲卫拿了《司天录》来,花信风细看过与众医师道:“疫病爆发那几日风向不对,无论羯人还是胡哈,都不可能借风放毒。”

话说到这,火头军管事也来了。

他是个聪明人,不等花信风问,便呈上这些天的炊事档。

军中是很防备“稍有不慎,吃翻整营”的问题。炊事流程自成体系,从制作到勘验,均是成组人负责,除非这些人被贼人买通,组团豁出不要脑袋,否则毒源也不会自吃食制作时起。

“水源呢?”景平问,“每日用水来于何处?”

火头军管事不知景平是何人,见他表情冷肃,半张脸藏在面具之后,虽然年轻,莫名有股神秘的威仪,行礼道:“回禀这位大人,营内用水与洛雨城共通,下游才是胡哈和羯人的游弋阵地,咱们的洗脚水都泼给他们喝了,也没见他们长口疮。”

……

一时无从论源头。

花信风沉吟片刻,转向众医师:“诸位,花某所偏长于军中金创和急性毒源,若论内科还得仰仗诸位尽快想法子……”

“报——”

他话没说完,帐外一声呼喝。

烽火台哨兵进账行礼:“统制,胡哈无因而动,大军已行至五里外,粗看人数,约有四万!”

果然来了!

花信风到底一军将领,脸色只稍微一沉,两道军令下:“快马去洛雨城报信,让洛雨城太守八百里加急将敌人来犯通报都城;全营点算能上阵的将士,告诉他们,想想家里的妻儿老母,能起来的就咬着牙起来随我备战,咱们要是怂了,陪葬的便是至亲至爱!”

哨兵道一声“得令”,出门传讯。

花信风随即低声问亲兵:“我私养的战鹰带来了吗?”

亲兵面露难色:“咱们一早来得匆忙,战鹰还在修竹城呢,属下立刻快马去带过来。”

失算了。

不想那胡哈王有妻儿在都城为质,还敢生事!

他连血亲都舍出去了么?

“不必,一去一回变数太多。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带着,送到都城,亲自交到丞相李爻手上,人在信在。”

那小亲兵只十七八岁,见统制说得郑重,血顿时沸了,肩上仿佛扛着南晋半壁江山,正色吼道:“得令!属下定不辱命!”

花信风交代完,又向在场医师道:“诸位,军中能拎起个儿的军医只还两人,若是开战,哪位大人愿意随军上阵!”

他话音落,景平向前一步:“统制,下官愿往!”

几乎同时,另一位大夫也道:“我与贺大夫一起。”也是位相对年轻的大夫。

现在十万火急,花信风顾不上多言:“好,二位随我来,有些事情要交代。”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

借这档口,景平紧几步追上花信风,用极小的声音问:“师父,为何要假手太守传战报,又为何要单传一份亲笔消息给太师叔?你怀疑毒是自己人从上游下进河水里的?”

花信风脚不停歇,心下赞叹,这孩子黏上毛就成精了。

他笑着看景平一眼:“洛雨城太守,与你算是老相识了。”

景平反应片刻,披官衣又能称“老相识”的,把李爻、花信风打包一勺烩,也凑不齐一桌麻将,他几乎瞬间想到了。

“范洪?”

那范大人在修竹城早该任满了,怎么不调去它阜,还在江南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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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平离开相府五天了,这日有大朝会。

李爻早起,趁着夜色在院子里走了一趟拳脚。

许是月色凉薄,府里明明多了孙伯和滚蛋,他依旧念这凌晨冷清。

他心不在焉地活动完筋骨,胸口隐隐压得慌——太医说我活不过三十岁,不是要应验了吧?

想到这茬,李爻哂笑出声,寻思朝会上不该让自己的身体引人置喙,便从衣裳内袋里摸出药来,吃了一粒。

他平息少时,正待梳洗更衣,相府大门被敲得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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