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大骇。
若以对赌似的速度消耗,冲到地道口,整个前锋营都要喂进去了。
地道口有四个。
守城官军的前锋营有四个吗?
星火之间,什么人掠过裴安身边。
一跃而起一丈多,将炸雷扑抱在怀里。
抱得太紧,像醉鬼扑住了酒坛子,死也不肯放手。那模样在常时看来很可笑,现今却只余悲壮。
“百八十年之后再见……”
“轰——”
炸响无情,不让壮士将话说完。
四分五裂的残肢断臂变成了最温柔的炮弹,向自家兄弟发射而去——以我残躯祝你们长命百岁!
裴安只觉脸上一捧温热泼来,带着血腥味,他眼眶猛然酸了,不要命的血性顷刻上头。
“冲——!压上去!”
前锋营的雷火弹像雹子一样砸过去,换来同样不要命的困兽犹斗。
危难时刻,总是有冒着傻气的小子鼓奋起孤勇,保兄弟们平安无事,撑住大晋的四方脊柱。
鞑子们搞不明白青铜盾后发生了什么,他们明明投了炸雷,也明明听见了爆响,却丝毫不见对方推进速度减缓。
拼死对抗时,士气决定了大半成败。
蒙兀将官即刻变换战略,退而求其次——不能让好不容易钻进城的士兵在巷战中被消耗殆尽。
他们以被俘虏的百姓为质,向更南边退去。
小旗顶着青铜重盾进击到地道口时,已经伤得腿脚难分。蒙兀残兵你一刀我一枪地削他下盘。
他疼麻了,几乎是挤在重盾上、用精神强迫身体推动轮轴,半刻不停。他回头望过拖延在地上的血痕,那是用自己的血肉铺出的凯旋红毯。他对平日插科打诨的兄弟们露出个胜券在握、劫后余生的笑。
地道口没有鞑子敢往外钻了。
洞被晋军将士们填进雷火弹,炸得塌死。
不能一劳永逸,起码可以保证暂时不会有耗子冒出来。
这方法激进、壮烈却可行,裴安凛声道:“伤员退下!囫囵弟兄随我将剩下三处耗子洞炸了去!抓出皮焦肉嫩的老鼠下酒祭军旗!”
“得令——”
异口同声、无人退却。
登平城打得火热。
都城邺阳还用南晋苟延残喘的气数,撑着虚假的风平浪静。
郑铮出事之后,皇上已经很久不见赵屹了,他骨子里还持着不乐意对小孩子发脾气的一点坚持,深知自己脑袋时好时坏,真相未明干脆避而不见。
赵屹小小年纪心思深沉,嘴上不说,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可他不敢去问,生怕问回更骇人的结果。
他只得每日机械性地好好念书、认真学医。把章遮曾向他许下的投名状当成心事封存。
但他只有七岁多,心事藏久了,身体就显了相,很难瞒过贺神医。
这日快下课时,景平道:“二殿下学医有日子了,药方也背得顺,想不想开个方试试。”
赵屹迟疑:“我……可以么?”
景平脸上难得挂起丝柔和:“万事开了头就不再难了,殿下可以给自己开道平安方,下官给殿下把关。”
赵屹得到鼓励满心欢喜,根本没想过小老师的满心弯弯绕,起笔写方子递上去。
“唔……”景平垂眼看,装模似样地给小孩诊脉。
赵屹紧张之余,闻见老师袖子里有股时有时无的好闻,与王父身上常年不散的气味相似,但与那太过温柔的梧桐香气相比,老师袖中的味道混杂了中药草的深沉。他细看,发现景平大袖遮挡下,食指勾了串指捻小珠,指间的玩物,挺精巧。
景平见他端详,大方笑着拿给他看:“下官试方子做的药香珠,这方还不大成,也不适合殿下。往后若是做了别的方,给殿下拿去玩。”
赵屹点头,觉得老师做出来的定是好东西。但他又有不懂:“老师,梧桐入药多是医治金创外伤,这珠子该走内经,用梧桐来做什么?”
景平略一愣,高深地弯起嘴角,没答反而道:“芍药、川穹、香附疏肝解郁,地黄、天冬、酸枣仁补心安神,殿下方子规规矩矩,循古方小做改动,算很得宜了。”
小孩儿被夸刚要开心,听景平又道:“只是心结药石难医,殿下年纪还小,不该裹在大人的算计里。”
他自问不大懂如何哄小孩,只得摸索着李爻当年打动他的路数依样画葫芦——要把对方当小孩,又不能太把对方当小孩。
这是个度,不好拿捏。捏多了,少了理解;捏得少了,安全感又不足够。
但景平知道赵屹的心结,切入点算很精准了。
果然,赵屹低下头无意捻着衣带,他想说,不知该如何说,突然问:“老师,你说人想往上走有错吗?”
在景平看来,这无异于问:我想要太子位有错吗?
“想法本身都没有错,事情也没对错。所谓对错不过是立场和利益的博弈。好比老虎要吃肉、蚊子要吸血。假如……唔……你是只蚊子,传承上万年吸血喝露水才能活下去,这于你而言没有错。且你生来就是蚊子,这也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你做了多年蚊子,突然一天有人告诉你,你不是蚊子。”
赵屹聪明极了,登时明白老师所指。他被外公当“蚊子”潜移默化多年,一朝想吸血,大伙儿却说:你不是蚊子,吸血不对。
他咬着嘴唇,忍不住去拉景平的手:“先安殿的章遮曾经私下找到我,说要给我投名状,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那之后王父和郑大人遇袭,我怀疑……这事跟他有关,后来他再没找过我,这里的很多事情我还想不明白……我……我觉得事情没结束……我又不敢去问……”
话没说完,他头顶被景平轻轻罩住了,揉小狗似的轻抚几下。
景平的手于七岁小孩子而言宽大、温暖又可靠。让赵屹心底生出种皇后娘娘给不了、皇上无心去给的安全感。
“很快就结束了,”景平轻声道,“放心吧。”
扶摇身为太常寺卿和皇上一起跑了,这不代表太常寺不用干活。太子监国有诸多拜仪,眼下起码要去先安殿拜祖宗牌位的。
太常寺少卿在小朝上将事情提出来了。
群臣们面色迥异。
景平不动声色地翻白眼:赵晟连爹都打了,他那混账老子不保佑他赶紧亡国,已经算宽宏了。
左相苏禾出列道:“经上次一事……先帝恐怕魂魄难安,陛下又或许不日将会回来,咱们礼仪从简,少些官员去打扰吧。”
太常寺少卿独自主持典礼本就恐有纰漏,眼下丞相把台阶递到脚底下,他赶快顺坡下来。
祭礼定在三日后的日出时分。
冬日天亮得晚。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冲破枯枝缝隙,斜打进先安殿的院子。
有了苏禾的“从简”,仪式只留存必要流程。陪同太子参加典礼是都是一品大员,连景平也没资格前来。
太常寺少卿托上名册:“请殿下选一罪人赦免,以彰宽仁之心。”
这是祭仪的最后一项了,赦免罪人,积攒阴德。
而能被筛选在册的,多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赵岐目光掠过十来个名字,停在“章遮”二字上——
前大理寺卿因为攀诬景平被皇上净身。父皇平日里行事一言难尽,独这件事情做得出气。
“这人怎么会在名册上?”赵岐问道,“他攀诬当朝大员,还不够奸猾罪恶么?”
章遮的名字是后加上去的。
太常寺少卿正待详述缘由,突然有人哭喊道:“殿下!老奴知错,求殿下宽赦了吧……”
声音落,章遮穿着太监袍,脚步踉跄地跪伏在赵岐脚边,二话不说先磕三个头:“且老奴有好事上奏。”
章遮原来算不得轩然霞举,起码是个端儒为官的中年人。如今他身上的阳气像被先安殿吸光了,双目暗淡,皮肤无光,灰败的脸上长着稀稀落落几根鲶鱼须子,还不如连根拔光。
他咎由自取,赵岐却难免心生感慨。
“何事?”
“奴才知错后整日侍奉先帝尊位,心诚至极,许是感动先帝,让西院生出异象了。”
西院是活埋廖必之所。
赵岐脸色更不好看了。
“廖必……啊不,是奴才义父的坟头上生出花朵。大片大片的紫蓝色,想来是先帝念主仆一场赦免他了!请殿下移步看一看,也请赦免奴才吧!”
赵岐被他说得犹豫片刻,还是随之去了。
自从廖必被活埋,赵岐就没进过先安殿。
西院枯树下的坟包子格外阴森。坟上确实开满大片蓝紫色花朵,像被坟下人的骨血滋养生出的妖怪。
赵岐忍不住想起阿公佝偻的模样,实难想象,他被活埋时是副怎样的场景。
“这是什么花?”赵岐问道。
太常寺少卿愣了愣,喃喃自语道:“横死之人,怎会有坟头生花的吉象?更何况现在这么冷……”他摘下花朵,细闻有股幽香:“血肉尸水也能养出这么娇艳的花么?”
哪里娇艳了?
赵岐之前眼神不好过,但还不至于约等于瞎。
他定睛去看,突然见树影斑驳中,坟土下有东西怂恿而动:“这……这土怎么在动?”
众人一股脑围拢过来——坟头土安安静静,紫花盛开。
哪儿动了?
连风都蔫儿了。
赵岐犹疑,问章遮道:“章……额……”他现在叫对方“大人”、“公公”都不合适,“异象蹊跷,孤会着人验看。”
章遮眼角抽缩,跟着幻化为一抹假笑:“不若殿下再仔细看看。”
赵岐有点烦,甩袖子便走。
几乎同时,那土包子突然“呼啦”一下被掫翻了。大片坟头土扬开,整片花像被掀开的头皮。
那是一整片土坯皮,临时铺上的。
坟里藏了活人!
明晃晃的尖刀直向赵岐心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