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156章

为何他对于那个青年的“梦”,却这般残酷?

……

地面猛地一震,一股冰凉的液体扑面而来。

俊美的男人惊醒回神,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脸,却不小心扯到几处伤口。

那飞溅上他脸颊的液体并非鲜血,只是略带咸味的地下河水;那将他意识赶回现实的颠簸亦非地震,仅是地下河曲折间改换了方向。沿途已不知经过多少河汊,他们仍困于溶洞,漂流在暗河之上。

方才照亮一室的苍银光芒自然也不是月光。洞顶有一片岩壳剥离大半,辉水母化石暴露,投下了更为耀目的荧光。偌大光瀑垂坠笼罩,检察官条件反射闭眼,不由在这短暂的黑暗中叹了口气,竟有些怀念平时见惯了的夜空与明月;尽管他也清楚,月光总会让人疯狂。

下意识地,贯山屏回头,随即再度露出一个庆幸的表情。

——和数小时前在溶洞小厅与王久武重逢时一样,贯山屏庆幸自己尚未将幻梦与现实混淆,没有真的杀死了他。

原本逆流的木舟如今顺水而下,这对之前一直撑船的检察官来说算是个好消息,他得以放松酸胀的臂膀。从船头坐回到狭窄的船舱,贯山屏小心地坐下,但手中还是紧握着木制的船桨。对着另一侧船舷边的那个身影,此时此刻,他竟有几分紧张。

“岩壳受侵蚀程度加重,海水的腥味却在变淡,我们也许离溶洞出口不远。”

没有回音。

难堪的数秒沉默后,贯山屏继续开口,尝试和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攀谈:

“不过,这一路未免有些过于顺利——之前沉海秘社的巡逻频次非常之高,但自我们离开幸礼所后,居然再没有看到哪怕一个无相使徒。我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妖’,王顾问,你觉得呢?”

依然不得回应。

没有如以往一样同检察官分析现状,对面的青年只是缓缓抬头,用冰冷的眼神将他打量。眼下血渍未干,赤裸的上身肌肉虬张,青年用脱下的罩袍裹着奄奄一息的苏麻,将妹妹紧紧护于怀抱。他那双褐色眼瞳不再清透,戒备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眉目中敌意显彰。

偏在此时,河道洞顶俯低,贯山屏不得不跟着做了一个向前倾身的动作。

他立即收到了王久武一句低吼的警告:

“再靠近我就折断你的手!”

“你不要表现得这么紧张。”

抬手示意对方放松神经,贯山屏说着也坐得离这对兄妹更远了些,不过狭小的船舱最终只让他往侧旁挪动了两三公分。见他神色平静,褐眼的青年咬了咬唇,恨恨说道,“你为什么能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青年合抱中露出的那一痕苍白颜色,虚弱得几乎快融进四周荧荧辉光;看他一脸恨怒表情似要杀人,贯山屏再次对着苏麻郑重道歉,却于事无补。

“贯山屏,”基金会顾问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你不会觉得几句抱歉,就能一笔勾销吧?”

“我没有恶意,”检察官试图解释,“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下来,不要留在那里无谓送死。”

往素总让王久武心喜的淡然声线,此刻却令这人激愤无比,“让我冷静——你拿我妹妹当什么!你用她的性命要挟我,就只是为了让我冷静?!”

“是的。”

“你敢再说一次!”王久武将苏麻抱得更紧,额角青筋暴起。

“我不是没有试过用自己的安危,”贯山屏重提更早时分两人的争执,“但你并不在意,我不得已采取了更有效的手段。为了防止我真的把这个姑娘丢下,你才同意与我一起乘船离开,不是吗?”

“呵,”王久武怒极反笑,“所以,都是我的错咯?”

“我不是这个意思。”贯山屏声音低了下去。

脸上冷笑不改,基金会顾问望着他,微微眯起双眼:

“你该庆幸——如果是在两个月前,我现在肯定已经拧断你的脖子。”

检察官目光一动,下意识追问:

“两个月前,和现在,区别在哪里?”

“没有区别。”

褐眼的青年咬着牙,一字一顿,“不再有了!”

一种悲哀的表情,浮现于这张俊美的脸。

片刻之后,墨瞳的男人再度开口,声音竟几分生颤:

“不要这样,王顾问,我对你……我真的不想和你争吵。”

“那就闭嘴。”

“马上我们就能回到地面了,你我继续和以前一样,好吗?”

“这跟回不回地面有什么关系?”

软语相求,王久武听在耳里,却觉得讽刺可笑。他看着检察官颏尖的残血,轻轻摇头,“贯山屏,你是真的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是不是已经疯了?”

“不,”对方竟语气认真地反驳,“我一直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我没疯。”

眼前一幕恰如几月之前,只是此刻照亮贯山屏双目的,并非某间包厢里的水晶灯罢了。这双墨色的眼瞳映着荧光,和那时一样暗焰延烧。不同于青年眼下血泉流淌,男人眼底只隐有淡抹赤血殷红,仿如本色一样。

“疯子。”

褐眼的青年甩来两个字。

“……”

检察官再未出声,仅是深深多看了青年几眼。

当他改而望向远处黑暗虚空的时候,洞顶光瀑明莹似月光,却任由阴影在他眉间洒落。男人这时才感觉到脸上被青年殴打的地方开始发痛,越来越痛,最终痛得他扯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

他笑自己,不管怎样努力维持良好形象,不管怎样认真作出诚挚举动,到头来还是会与自己珍视的人走到如今地步。曾经读过的书篇无有解答,本性混沌之人茫然不知如何挽回;意识到两人关系恐怕就此无法弥合,他笑像贯山屏这样的人,居然也曾奢想久留王久武身旁。

所以他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对于那个青年的“梦”,为何那般残酷。

因为别无出路。

明暗不定的溶洞,像极了幻觉里的地下堆房;梦中锁链缠身的青年,现实也同样怒目。

而贯山屏不想再听到一声和着血的“疯子”了。

【“我沉入梦幻,他在梦中出现于我面前,梦想成真……”】

是了。

与其回到地面后决裂反目,不如在地底就令一切及时止步。明亮的地面或许已在近前。检察官却已决定让青年永留黑暗深处。

男人摩挲着船桨,掂量起重量。

粗糙的木刺划破他的掌心,血涂抹在握杆之上。

——又见染血的撬棍在他手中,静静等待落下。

作者有话说:

熬过了年末加班与年假走亲,终于可以快乐码字更新啦!

这一章写完的时候,我脑子里蹦出一句尬骚话,与大家同乐,“我对你的爱汹涌似杀意”。

妹想到吧,最大的危险不是沉海秘社,KO NO老贯哒!

让我看看有多少人以为老贯是本文少有的“正常人”,贯王江阴正反主角,能和小江老阴对对碰,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伟光正嘛!

对比起来,老王是好人但会做坏事,老贯是生而为恶却想当好人;老王曾受恩于一个保有人情味儿的检察官,老贯则曾受恩于一个温和友善的警察(本来想设定老王是刑警的,觉得俗就改了;报复袭击的事会在第五卷讲)

哎呀好久没更新,忍不住说了一大堆,在作话碎碎念真爽呀!

第163章 风邪(下)

死去辉水母投下的荧光,阴恻恻似月光一样。

褐眼的青年紧绷着肌肉却依然颤抖,不知是因为四周潮湿的寒冷,还是顶到极点的愤怒。怀里抱着的纤细躯体不仅无法分享体温,甚至反而需要从他裸露的皮肤获取温度,王久武只能尽量用罩袍从头到脚……到胯严严实实裹住苏麻。她被置于他臂弯之间,脸颊隔着布料贴在兄长胸前,脆弱得宛如初生的婴儿。王久武低头照看着她,监狱火海重生的青年又变成灰烬,飘回那个土腥浓重的破院。

羊羔一般雪白的女儿出生后,那个不配为人父的男人认定不吉,便不许儿子进到母女所在的偏屋。儿子从门缝中窥看母亲,看到母亲用干瘪的胸脯为虚弱的妹妹哺乳。二十多年过去,本该至亲的女人五官却已模糊,但儿子依稀记得有谁提过他相貌甚肖其母,于是记忆里的女人颈上违和地顶着青年曾经的头颅——看起来就像是青年一直怀抱着苏麻,一直用这个姿势将她紧紧护住。

然而事实上,即便是在妹妹尚在襁褓之时,兄长也从未如此刻这般亲密地怀抱过她。其后失散的时光更不必提,于梦海岸边,他也只是坐在妹妹身旁,甚至一度不再见她——伴随“灰新娘”面纱一同掀开,封存许久的懊悔化作迁怒,在苏麻最需要他保护的这些年里,他的臂弯却用来保护了另一个人。同样的身形年纪,相似的苍白瘦弱,那个年轻人冒顶了他妹妹的份额,靠在他怀中……

不,不能也不该再想下去了。

伴随着思绪,食人者混血的面容开始重叠苏麻秀丽的脸庞,恍惚像有一缕幽魂附身于上。这在青年眼中简直是对清白无瑕的妹妹的玷污,他胃里不由一阵翻腾;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苏麻与阴阑煦在外表上确有近似之处,否则当初他的心灵怎会被病床上的苍白少年击中……王久武只能庆幸,庆幸苏麻生的不是一双浅灰的眼眸。

女孩始终睁着眼睛。

这双残病的粉色眼瞳泪水未绝,几乎不曾眨动,却没有与兄长对视,也没有望向荧光深处的虚空。从神情判断,王久武猜苏麻正在听着什么,不知是他的心跳,还是暗河流动。但苏麻确实一直静静听着、默默数着,心跳与流水合着某种拍子,在她耳中同奏。

“苏麻,眼睛不难受吗,”青年轻拍她的背,柔声劝道,“闭会儿眼,休息一下吧——”

出声的言语扰乱了苏麻耳中的合奏,有数秒她呼吸几近停滞。在王久武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怀里的女孩身体剧震,蓦地开始挣扎。

粗制布料摩擦的动静堪称嘈杂,他完全没料到自己这句话居然会让妹妹反应如此之大。他想稳住苏麻,她身体的扭动却更加激烈,看上去竟像是想从兄长怀抱中逃离,宛若被捞出水的鱼儿,拼命想从兜网挣脱。

“苏麻?”

妹妹终于从罩袍的束缚中挣出了一条手臂。

条件反射下,她的手在空气里乱抓,想扯住兄长的衣领或袖口,可青年赤裸的上身无处抓握;她也太虚弱了,于是这条细瘦的手臂成了飓风里被裹挟的风向标,最终无助而狂乱地舞动。苏麻仍在挣扎,扭动得如此剧烈,好几次险些从王久武怀中摔落,连手背都重重磕上了船板,制造出令人齿麻的皮骨脆声。王久武不得不再三托高她的身体,却似乎反而令她有如落入蛛网的蝴蝶,愈加疯狂地挣动。

“不要激动,会伤到自己的,”兄长想用力又不敢用力,只能急急发问试图搞清状况,“是哪里疼吗?你想要什么吗?”

胸口似破旧的风箱般鼓动,女孩也多么想说话,但只有气流从破损的喉间穿过。

呼喊与磕碰之间,连水流都狂乱起来。

河道中耸出了更多钟乳石柱。这些怪异的石灰巨人目送木舟在叶脉般复杂的河汊漂流,一路被辉光托着,漂向遥不可见的黑暗深处。

偏在这个时刻,兄妹对面坐着的男人站了起来。

仅是一瞥,基金会顾问便看清这人反手向上握着船桨,全然不是撑船的姿态,不知是打算做什么。他不是没觉察到异常,但他实在无暇顾及,许久尝试之后,王久武才终于以最合适的力度制住了苏麻乱舞的手臂,小心地将她那只手捉进自己掌心。

妹妹的手冷得吓人,像有人在他掌中塞了一块瘦小的冰;妹妹的身体冷得吓人,像有人在他怀里塞了一块纤细的冰。

“究竟……怎么了?”青年声音发颤。

苏麻圆睁着一双眼睛,眼中泪水成串滑落,像被扯断的珍珠项链。

“你写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再问下去。

在这一瞬,王久武清楚看到绝望是如何凝固在妹妹脸上。

在这一瞬,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身体,都软去了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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