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为了让大启不落入外邦人手里,你要记住。”
“因子虚,你的身上都是人命,要是你没有做到,权持季把你放了,师父给你留下了一条命,你欠我好多。”阳长的眼泪还在流:“我心眼小,你都知道的,要是最后你叫夏桥得偿所愿,我骂你一辈子,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葛丰正是为了保住因子虚姓名而死,但葛丰正不单单是为了因子虚,更是为了大启,为了庄琔琔。
“快走吧,你知道为什么城门没有人吗,因为守城的人一半已经变成了安邦的人,城外是雄海,城内还要和安邦斗,刚刚夏桥把师傅的首级悬挂在这里之后就把人带走了一大半,安邦私底下已经和雄海谈判要如何瓜分大启,这里撑不了多久了。”
孤坟上人影成双成对,他阳长孤身一人,好像是一下就成长了。
葛丰正告诉他,世上有的是可以救但是在医师身侧依旧死去的例子,以前阳长不懂,现在却是切身体会:为人医者,要学会对死亡习以为常。
有些人命,任他悬壶济世妙手仁心,都叫他无能为力。
因子虚一步三回头,看着那在城楼摇晃的葛丰正的首级,不知不觉,他和阳长一样泪流满面。
“葛丰正……”
“葛大夫……”
葛丰正也死了呢。
还记得这个胖乎乎的大人常常跳脚,却是宠溺,骂因子虚不得好死,却一次又一次鬼门关抢人。
谁也想不到,葛丰正会死于保守不了的秘密。
第92章 一起走
权持季饲养的战马只会听从将军的指挥,战场上到处都是鲜血淋漓,无论面前是什么样的天堑鸿沟还是千军万马,是白的刀子还是红的樱枪,战马都会一往无前。
因子虚拉不住,他想和阳长一起歇斯底里,但他刹不住马笼头。
现在死的是葛丰正,那么下一个呢?
会是谁?
权,持,季?
明明这是一个会叫因子虚振臂高呼欢声雀跃的结果,可因子虚没来由心口一酸。
“戴三七,停下来。”
马还是在不停地向前面奔驰,因子虚的手从拉着缰绳变成狠狠地抓着马脖子,指甲都陷入马的皮肉里面。
戴三七没有大的表情变化:“主子的马不会听我的。”
下一秒,因子虚伸出两条腿用力的阿哒阿哒蹬着,终于一脚踩到了受力点。
他笑了一声:“春风吹又生,现在城门的草应该很厚了吧。”
戴三七只觉得莫名其妙,无缘无故说草干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他那么大一个因老板身子一滚,直挺挺地从马上摔了下来,一个华丽丽的倒栽葱,摔倒的时候四脚朝天,扶着老腰一瘸一拐还跳了两下。
春天的草确实厚,但是再厚摔下去也不可能不疼的啊。
因子虚的马看着远处,背后突然觉得一轻,马蹄子一刹,它呆呆傻傻地转过马头看着因子虚,晃动自己的长睫毛,马嘴一歪:“……”
自己背上那个……怎么掉下去了。
马生艰难!!!
因子虚还是扶着老腰一瘸一拐:“不走了,我们……去接权持季。”
戴三七:“……“
城门口,阳长还是看着高高挂起的白布,葛丰正的头颅上面裹满了血条,风吹过来,白包袱没有动,但是底下的血布条张扬摇曳。
他没有什么精神:“你怎么又回来了呢,因子虚。”
因子虚发现,其实阳长这个人与别人都不一样,阳长向来只相信自己眼睛里面看见的东西,任凭别人说许沉今如何如何,阳长从来就没有把因子虚叫做许沉今过,无论因子虚过去是什么样子的,阳长都只认他认识的因子虚。
这样的人,说他大智也好,大愚也罢,阳长从来都是炽热得可怕。
阳长说:他从八岁起就跟随葛丰正,当时葛丰正已经名满天下,按道理来说,阳长资历不够,可是宫门之前,葛丰正问阳长,学会了行医治病,出师之后,阳长要怎么做?
阳长觉得莫名其妙,当然是治病救人啊。
他说了一句:“唯愿柜上药蒙尘,不愿人间病长存。要是我出师了,便要所到之处无病无灾。”
葛丰正笑了:“皇城里面,都是大病,不是身上有病,就是脑子有病,但凡脑子清醒些的都挨了板子拖出宫门暴毙荒野,你觉得能救得了皇城吗,你要是跟着我,十之八九留在城门之中,看天子,看官吏,看后宫期期艾艾,却是无能为力。”
阳长蒙昧,舌头绞了一下,呆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脑子,有疾?”
宫里有不少大人却是科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才当上大官的,怎么会却是脑子有病?
当时葛丰正就想要离开了,对葛丰正来说阳长太天真,这孩子可以是行脚大夫偏偏不能说侍奉君王大人的御医。
结果,阳长用两条腿追了葛丰正的驮着药材的小破驴一路,眼见着是追不到了,就一个屁股墩儿坐了下来,大喊大叫他的腿断了。
葛丰正:“……”
阳长叫得更大声了,叫了一会,声音都沙哑了,这回叫的是自己不仅腿要断了,嗓子也要废了。
原来葛丰正应该抓住这个时机撒腿就跑的,可是鬼使神差的,他却停下了脚步。
葛丰正深知,要在宫里面活下来,就要成为一个哑巴,一个盲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他还是多事了,走过去把地上惨兮兮的阳长扶了起来,却叫这小孩一下子就抓住了袖子。
“为什么就耗上我了呢?”葛丰正不解。
阳长道:“大人不愿见我倒在冰天雪地,不忍听孩童呼痛,我也一样,志同道合,所以一定追随。”
葛丰正假笑了一声,好一个不愿,好一个不忍。
他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会给这个破孩子留下这样的印象?
于是,葛丰正面无表情:“只是你哭得太难听了,小子。”
阳长:“……”
两步走出去没多久,葛丰正却是回了头,对着不远处的阳长道:“小子,跟上来啊。”
阳长眼睛一亮,腿也不疼了,三下五除二就追了上去。
葛丰正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他只是在一个孩子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一个没有沉没在心机与谎言的自己。
他恍惚记得:没有为官前,他的梦想也是悬壶济世来着。
后来,葛丰正见到阳长为了一匹马砸了那么多药材,一边歇斯底里一边鬼哭狼嚎的时候,葛丰正简直是两眼一黑。
这家伙就不应该留在宫里,为了一匹马都能泪如雨下,以后,要是死的是葛丰正自己,那阳长得把自己哭断气。
他教训道:“阳长,你要知道,世界上有的是明明可以救下,可是医师身侧,依旧死去的例子。”
阳长抱着马,眼泪一滴一滴往地上砸:“也就是说,你可以救我的心肝,但是你要袖手旁观是不是?”
“……”葛丰正气笑了:“为了一匹马,你要顶撞师父吗?”
阳长突然奋起:“他不单单是马,他是一条生命,难道生命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吗?”
“天真,愚蠢!”葛丰正问:“那恶人,那野狗,那叫花子,那乞丐片子,你看见了就都要救吗,你讨厌的人你也要救吗?”
阳长言简意赅:“要,讨厌他们是我的事情,可是救人也是我的使命。”
葛丰正叹了一口气:“你是真的不适合这里。”
一天后,阳长带着他的心肝嘚嘚瑟瑟地过来说他是如何死马当活马医,力挽狂澜,终于把奄奄一息的马救了回来。
葛丰正:“……”
此子赤城,但是这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赤忱。
于是,葛丰正把阳长打发去随军,他倒要看看见过了鲜血淋漓的阳长,还会不会依旧天真。
可是葛丰正等来了权持季凯旋大胜的消息。
等来了阳长回来禀告自己竭尽全力,无论高低贵贱,皆施以援手,留得下命的阳长都会去鬼门关抢人,不眠不休,在所不辞,
葛丰正:“……”
他总想教会阳长明哲保身,但是最后,他还是变成了阳长,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的,可是葛丰正还是挺身而出,说道:“有。”
“确实有流落在外的皇子。”
知道死期将至,他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和阳长喝着百年的好酿:“师父这辈子干了太多冷眼旁观的事情了,你是我见过最最纯粹的医者,阳长啊,不忘初心,不忘初心。”
只可惜,等到葛丰正的人头被高高地悬挂在城门的时候,阳长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阳长只能嚎啕大哭。
他要拿葛丰正的尸体带回去,却得到了一句:“示敌三日。”
从昨日开始,阳长就望着那包裹头颅的布包,不眠不休,等了一日。
葛丰正的尸体已经摆进棺材,就差这颗头颅,他的师父就要魂归故里了。
完完整整地来,便要完完整整地走,不是吗?
阳长望向因子虚:“你若是要走,无所谓称王还是别的,给我留一个位置,我便去随军,不是为了帮你,只是能救一个是一个,等到师父的尸体入了土,我就出发。”
“你能告诉我,要去哪里吗?”
“还有,权持季呢?”
因子虚这才恍惚记起,葛丰正说得确实没错,阳长比葛丰正更像是一个医者。
尽管阳长很讨厌自己,每次都在骂骂咧咧,可是从来没有停下治病救人的手,哪怕躺下去的是讨厌的自己。
因子虚道:“奉安城,皇莆七落处,我等着阳长大人,权持季嘛,在下带走。”
戴三七还没有反应过来,因子虚已经抓住时机,一跃而上戴三七的马,对方身形轻盈,好像是寒塘渡鹤一样蜻蜓点水,再下一秒,足尖灵敏挑着戴三七的腰腹,因子虚声音冷然:“你下去,这匹马归我,在这里等我,带你主子回来。”
戴三七此行招摇,夏桥那里早就得了消息,这个时候应该自己到了权持季那里兴师问罪。
按照夏桥的性子,要的就是冠冕堂皇。
因子虚一走,成千上万的屎盆子就可以往权持季的脑袋里扣了。
伪善成夏桥这个样子的人并不多见。
要是没找到把柄,夏桥绝对不会动手,要是找到了把柄,凭着夏桥在这里的势力,很轻易就可以要了人的性命。
现在圣上驾崩,京都已经变成一团乱麻,偏偏夏桥从龙有功,还是一个神棍,很容易就成为乱世里面的主心骨,在京都里面,夏桥有手段,有好名声,还有神的庇佑。
因子虚知道自己必须要快,万一迟了一步,权持季就没了呢?
权持季死了,自己又回来,和羊入虎口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