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超叫她妹妹,陈飘飘便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
秦超看一眼庄何,点头:“也是妹妹,看着年纪不大。”继续翻菜单。
三人点了菜,挺顺畅地寒暄,陈飘飘问秦超平时爱喝什么酒,白的红的,秦超说红的有啥意思,陈飘飘笑了笑,让服务员上两瓶茅台。
等菜上得差不多,陈飘飘讲自己请客还迟到,先自罚三杯。
秦超忙说慢点慢点,把热汤转到她面前,让她垫垫肚子,不急着喝。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秦超忽然说:“我听智远儿说,你在江城排戏,孙守平和陶浸的戏。”
乍然听他提起陶浸,陈飘飘头皮发麻,辣着干完酒的嗓子咽下半口青菜,才回:“对。”
她用纸巾擦擦嘴,秦超又道:“€€,陶浸我可太熟了啊,我还说她要在北城,叫上她一块儿吃饭,没成想,没回来。”
“是吗?”陈飘飘惊讶地提了提眉头。
“是啊,”秦超腔调十足地抻了抻嗓子,提溜着眼皮,脑袋一晃,“我奶那辈儿就跟她们家认识,你说熟不熟,她们家这房子也是她爷爷的,都老邻居,小时候我跟她堂哥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
陈飘飘口干舌燥,翘翘嘴角:“陶老师挺专业的,帮了我很多。”
她这么说,显然是跟陶浸不太熟,秦超便也没继续聊,不过他本意也只是想扯出房子,刚好引个话题而已。
陈飘飘心湖里的深水炸弹无人知晓,注意力从“陶浸”两个字里出来,稍作思考,便知道秦超是要聊主题了。
于是又给自己倒一杯,倒得满满的,清透的液体在杯沿晃动,她端着手腕双手举起来,小声说:“说到房子,我得干一杯。”
话音刚落,她一饮而尽,再满上,指头捉住杯脚边缘:“真对不起,我只是急着用钱,真的不知道。这是我买的第一套房子,不懂,也没怎么住,害超哥的房子损失这么多,挺过意不去的。”
她低声说着,又干一杯。
之后伸手挠了挠眉毛,对秦超歉然一笑。
秦超叹气,盯了她一会儿,才耷拉着眼皮子开口:“我姐,我一认的干姐,特亲。她在小区有三套房子,去年,哦,前年10月,卖了一套,卖得有点儿低。她挺后悔,看我卖房,说让我给挂高点,把这价稍微抬一手。”
“所以我高了400。”
“跟那小子抻了快一年,他差点儿就买了,我姐另一套也想跟着卖,差不多比我这个价稍微低一点儿。”
他伸出大拇指和小手指:“所以你这一下,里外里,给整了五六百下来。”
“我姐那套也一时半会儿不好脱手。”
“挺牛的,”秦超啧啧笑,“小姑娘。”
陈飘飘抿了抿嘴唇,仍是道歉,嗓子有些粘连,她清了清。庄何适时帮腔,说,听闻秦超喜欢收藏画,她在港城有开画廊的朋友,让挑了几幅,给秦超送过去,以示道歉的诚意。
秦超见陈飘飘喝了不少,态度挺好,也没再继续掰扯,只让她吃菜,又说:“我也知道,这事儿不怪你,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小姑娘在外面挺不容易的,少喝点。”
陈飘飘看他的表情,琢磨不出走向。
吃两口菜,还是鼓起勇气挑明:“那……举报的事。”
秦超皱眉:“你说你税那事儿啊?”
“嗯。”
秦超“呵”一声,笑着摆手:“那可不是我啊妹妹,咱们说话讲证据,是不是?”
他见陈飘飘不说话,便放下筷子,继续道:“圈儿里这么传,你别信啊,税务的事儿,举报总得有直接材料或线索吧?我哪有啊?”
“你们那公司,盛什么天下,短剧时是看着不正规,我听说签合同的主体都换了仨,合同又签得多,没准儿是哪个合作对象看眼合同觉得不对劲,去问问呢?是吧?”
“这查完,说清楚了,不也没事儿吗?”
他声音轻荡荡,挺无所谓的,陈飘飘却觉得凉意吹得她汗毛倒竖。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笑面虎。
“至于你,那也不能说是我举报的啊,这俩月整顿直播平台,查了好几个头部网红了,要规范带货依法纳税,你也算这几年的知名主播吧,名单里有你,不奇怪。”
“妹妹,你也喝不少了,不容易,跟你透个风,”秦超嘴一撇,“你在这跟我赔礼道歉,那都没啥,我这小事儿,过了就过了。”
“但我可听说,你那直播收入,跟税款,好像对不上啊。”
他提溜着眼皮子,用气声说。
第90章
西楼平静得像没有经历过风雨的春水。
阳光失去繁茂枝叶的遮挡,砸得直愣愣的,仿佛用光线将院子洗了一遍,一切都很高清。陶浸是被电话声吵醒的,昨天熬夜工作,可睡得也不沉,手机的嗡鸣声刚刚响起,她便皱眉睁眼了。
有预感,从看到屏幕上出现“庄何”两个字时,预感更加强烈。
她坐起来,庄何那边的声音永远冷静:“飘飘住院了,酒精性胰腺炎,情况稳定,有李喻陪护,你如果要过来的话,我把地址发你。”
……
一通电话的信息量,从墨镇到江城国际机场,再到北城首都机场,直到进入北城第三医院,陶浸都仍在消化。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总是不近人情,桌椅冷漠到冷静,因为目睹过生死。住院部的走廊里有步履匆匆的医生和护士,有在卫生间门口闲聊的护工,有扶着墙壁下床走动的病号,陶浸小心地穿梭过去,挨个看病房号,找到陈飘飘的那一间,推门进去。
双人间,由于床位不紧张,只住了陈飘飘一个。
陈飘飘打着点滴靠坐在病床上,跟庄何讲话。庄何说:“等下医生来我问问情况,几时能出院,如果还需要住院休养的话,想办法给你调个VIP房,或者转去私立医院。”
昨天的突发情况很吓人,担心别的诊所医疗条件跟不上,便送来了三甲医院,庄何细心地给她戴了口罩遮掩,不过人还是太多了,如果要在这里疗养,不太方便。
陈飘飘低低地“嗯”一声,听到门口响动,抬眼看过来,看到了陶浸。
她看起来很疲惫,风尘仆仆的一张脸,黑色的大衣携着雪松香气,走到床前:“怎么回事?”
声音又轻又软,先是看了看陈飘飘床头贴着的名字,又看一眼打的点滴,最后喉头吞咽,才望着陈飘飘输液输得有些肿的手。
她没有过来抱着,保持了一个距离,用视线仔仔细细地确认陈飘飘是不是还好。
从头发看到脚尖,视线又逡巡回来,对上陈飘飘的眼睛。
“病历本呢,单子呢,有吗?我看看。”她偏头对庄何说,嗓子像被空气压住了,声音又紧又涩。
病历本在管床医生那里,不过检查单庄何在机器上多打了一份,她递过去,陶浸抿着嘴看检查单,看指标哪些异常。
她直着肩膀站着,一张一张地看,将指标太超过的项目记下来,也借时间平复情绪,之后她递给庄何,再问:“发生什么了?”
庄何第一次见陶浸,和想象中不一样。这么漂亮,这么温柔,像月光下的一朵玉兰花,开得恣意又孤高。
此刻她的眼眶略红,堪称一绝的鼻子也微微抽动,无奈又脆弱地望着庄何。
无奈在于,陈飘飘发生了什么,她又不知道。昨天打电话时还好好的,今天就告诉她人在医院了。
她很想叹气,却清楚谁都不应该被责怪,因此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安静地等待回音。
陈飘飘忽然小声说:“我想上厕所。”
文弱的小姑娘被装在条纹病号服里,乌木似的长发把脸遮得更小更尖了,她原本就看起来苍白,现在更是没什么血色,幸好眼睛还是水润润的,否则像是一张褪色的纸片。
庄何给她戴上口罩,陶浸俯身,将她抱起来,陈飘飘左手松松揽着她,挪动双腿想下床,抱了一会儿却没动作,她靠着陶浸说:“腿麻了。”
陶浸放开她,弯腰给她按摩,轻声问:“左边?右边?”
“嗯,就是这里。”陈飘飘把头发挽到耳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陶浸,认真地帮自己揉捏。
很想亲她。
俩人没说话,按摩了大约半分钟,陈飘飘扶着陶浸站起来,庄何教陶浸如何帮忙拿输液瓶,又指了指外面洗手间的方向。
陈飘飘被陶浸揽着,挪步子去洗手间,不一会儿,俩人回来,陶浸把陈飘飘扶上床,挂好输液瓶。
庄何接了个电话出去了,房间里只剩她们俩人。
陈飘飘这才问:“秦超你认识吗?”
“谁?”陶浸坐在床边用纸巾给陈飘飘擦刚洗完的手。
不熟?陈飘飘暗暗挑眉,就知道是他瞎吹。
陈飘飘说了下情况,省略掉秦超家里可能认识陶浸父母这一部分,也省略掉自己在酒桌上低声下气的部分。
陶浸的脸色越来越冷,却没说什么,只是把纸巾扔掉,又给陈飘飘翻病号服的领子。
她一面整理一面轻声问:“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我以为没有多大事。”陈飘飘软着嗓子说。
当晚秦超没有怎么为难她,吃完饭还替她叫了个车。在车上陈飘飘就觉得不太对了,白酒喝太多,突发酒精性胰腺炎,幸好旁边有庄何,及时送往医院。
陶浸替她把被子在腿部搭好:“还有哪里疼吗?”
“不疼了。”陈飘飘答,“但要禁食禁水,还要戒酒。”
“你本来就不应该跟他去喝酒。”陶浸抬眼,轻轻说。
她很少用这种语气跟陈飘飘说话,严肃,认真,还有难过和心疼。
陈飘飘沉默,望着自己的被子:“对不起。”
不想再道歉,没什么用,可她也不想看到陶浸赶飞机过来。能料到陶浸一路上有多忐忑和多不安,尤其是在关机的两个多小时里。
“不原谅你。”陶浸说。
陈飘飘说好要把活蹦乱跳的陈飘飘还给她的,“借用”了几天,就成了这个样子。
“除非以后都提前告诉我。”
“任何事都可以,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温和地注视着陈飘飘,算求她了,不要再不开口,不要再背着自己折腾她很宝贝的人,不要再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拎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赶路。
陈飘飘眨了眨眼,睫毛微湿。
她将心里的酸涩哽回去,垂在床上的手指勾一勾陶浸的:“那你帮我想办法。”
陶浸吸了吸鼻子,嘴角轻掖,一个挺复杂的笑。咬死猎物不松口的小狐狸懂得示弱了,却更令人胸间堵塞。
她问:“医生除了让你不要饮酒喝水进食,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陈飘飘带着病气看她。
“嗯。”陶浸靠过去,轻轻地亲吻她,又流连到耳廓部分,克制地落下嘴角。
陈飘飘舒服地喟叹,单手抱住她,与她耳鬓厮磨。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下了命令的程序,浑身上下都在渴望陶浸。这不合常理,又太合常理,因为陶浸连想要亲她,都先克制地问会不会影响病情,连想要爱她,都先担心会不会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