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少年慢慢柔和了眉眼,安寻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轻轻叹了口气。
他伸手按倒镜子,起身从床上下来。
大灾变之后,星洲一直与世隔绝,别说外界社会的高科技了,这里甚至都没通电,还沿用着大灾变时代流传下的老物件。按照记忆,安寻很快在床脚找到了靠精神力驱动的荧石灯,这东西在外界早就被淘汰了,如今只有星洲这种特殊地域,还将它当做日用的照明工具。
点亮荧石灯,安寻在室内走了一圈,最后从书架最底层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个木匣子。
他将木匣摆放到书桌上,自己也坐到桌前,心情复杂。
随着对周围环境的熟悉和适应,安寻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确回到了十八岁。
换句话说就是:他重生了。
虽然胸口没有伤痕,但安寻能感觉到,自己胸膛内仍残存着被刀刃剖开的锐痛;他的确已经死了,死在了五年后,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他竟然回到了五年前€€€€此时自己还未离开星洲,还未前往自由联邦,也还未踏入那些人处心积虑设计好的陷阱中。
一切皆有预兆,如果自己上辈子经历过的结局是真实的,那么在五年前的现在,必然已有蛛丝马迹了。
安寻将木匣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哗啦,一大堆信件洒落到沉香色的木桌上。
这全都是纪泽辞€€€€他那位未婚夫寄来的信件。
星洲没有通讯网络,也没有电报电话,当地人和外界联络的主要方式,就是用古老的信件传讯。
从十五岁相识,十六岁订立婚约,到现在十八岁成年,安寻和纪泽辞已经信件往来了三年。最初的时候,他们三天通信一次,后面变成了五天一次,十天一次,最近一年,这个时间已经延长到了一个月一次。
纪泽辞那边的解释是他忙于工作,实在无暇抽出太多时间写信。因为他的父亲已经开始竞选自由联邦的总统,身为家中的长子,纪泽辞也分担了不少工作,需要跟着纪父四处奔波。
安寻对此非常理解,还宽慰对方说如果实在没时间,可以不回信,但现在回想,纪泽辞一再延长传信时间,或许不是忙到无法写信,而是早已不耐烦维系这段异地感情了吧。
安寻从信堆里随手抽出一封,打开查看起来。
他看得很仔细,从内容到笔迹,连信封和信纸的背面都没放过。
连看好几封后,安寻终于发现了端倪。
他摩挲着一页信纸的边角,那里没有字迹,空白一片,但用手摸上去时,会感觉到一些不规则的凸起。
安寻取出炭笔,在空白处涂抹起来,随着炭墨的覆盖,空白处显露出了白色的字迹€€€€
【贱人。】
【无耻的婊/子。】
【你怎么还不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这不是纪泽辞的笔迹。
是夏仪的。
安寻将最近一年的信件全都挑拣出来,用相同的方法涂抹,毫不意外地看到,每一封信里都写满了这样的“暗语”。
已经经历过更残酷的事,现在看到这些挑衅和辱骂,安寻非常平静,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嗯,的确是夏仪做得出来的。
安寻对夏仪真的太了解了,对方看似阳光开朗,直率热情,实际心胸十分狭隘。
如果此时夏仪和纪泽辞已暗通款曲,那自己和纪泽辞用信件联络、增进感情时,夏仪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对方没法公然破坏自己和纪泽辞的婚约,嫉恨之下,用这些小手段来恶心自己,真是再正常不过。
可笑的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不仅没察觉到未婚夫的变心,还忽略了夏仪对自己的恨意。
这位异母胞弟嘴上亲亲热热地叫着自己好哥哥,背地里已经恨得咬牙切齿,怪不得自己离开星洲后,他们只忍了两年,就迫不及待要对自己动手了。
安寻将桌上的信件挑出几封留作证据,其余的,包括书柜里一些更早期的信件,全被他清理出来,丢进了火盆。
擦亮引火石,将燃起的火苗投入火盆之前,安寻停顿了一下。
他凝望着盆中厚厚一沓信件,倒不是犹豫或不舍,只是突然想起了,有个人曾问过他的话。
€€€€你怎么能笃定,你对纪泽辞的感情就是爱情?
€€€€你,真的爱过他本人吗?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已经不太记得了。
但无非是冷冷地无视,或是愤怒地驳斥吧。毕竟自己在炽红帝国的时候,对待那位陛下的态度,也就是这两种了。
安寻轻轻闭了闭眼,用火苗引燃信件,小小的火苗很快升腾成烈烈火焰,吞噬掉一封又一封写满字迹的信笺,只余一滩焦黑的灰烬。
安寻本以为自己会心痛,或是悲伤,毕竟他一直很珍视这些信件,在以前,只要想到这是纪泽辞一笔一划写给他的东西,他就会满心的欢欣和喜悦。
但奇怪的是,此时看到这些美好的回忆在火光中飞灰湮灭,他竟没有什么感觉。
他甚至有些想不起那种强烈喜欢的心情,无论是刚相遇的一见钟情,还是异地时的朝思暮想,乃至被困在炽红帝国期间的煎熬与思念,似乎都已离他很远很远。
这种感觉,就像是隔着一道屏障,他只是漠然地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不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何着了魔般的迷恋,又为何会偏执地认定纪泽辞是自己此生唯一挚爱。
是因为彻底伤透了心吗?
哀莫大于心死,因为已经死过一次,所以变得麻木冷漠,不再拥有感知爱的能力了吗?
等所有信件都焚烧成了黑灰,安寻自嘲地笑笑,重新回到书桌前,拿起纸笔。
他准备好好捋一下自己的思路。
其实他不喜欢与人争斗,本性也非睚眦必报,但既然重生了,就绝不能重蹈覆辙。
安寻梳理着思绪,写写停停。知道纪泽辞和夏仪的真面目后,重新回忆上辈子的很多事,都有了全新的角度,也发现了更多的猫腻。
当初很多事安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如今重来一次,那些人若想再利用自己捞好处,门都没有。
他很快整理完了前世经历的大小事件,在写到“离开自由联邦,为寻药前往炽红帝国”时,安寻的笔尖缓缓停了下来。
提及炽红帝国,当然绕不开被囚困的三年,以及身为罪魁祸首的,那位穆弃陛下。
若是上辈子,安寻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自己真的恨透了穆弃。他比任何人都盼望对方早点死去,甚至还想过亲手了结对方的性命。
可重生之后,安寻对穆弃的看法,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夏仪有句话说得很对,如果自己没有遇到穆弃,早在离开自由联邦的那一年,就已经死了,自己能多活三年,的确要“感谢”那位陛下。
而且穆弃也和他说过,夏仪和纪泽辞有问题,根本不值得信任,但那时自己根本听不进去,还指责对方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后来穆弃就不再提这事了。
那时的“提醒”,到底是穆弃真的发现了夏仪和纪泽辞的疑点,还是穆弃本意挑拨,结果却歪打正着了?
那人对自己的软禁,到底是源于君王的任性和霸道,还是因为里面另有隐情?
安寻垂眸望着纸页上的字迹,他想了很久很久,突然笑起来。
是与不是,有或没有,现在再去探究,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已经重生,一切已经重来,曾经的恩怨纠葛,现在都尚未发生,此时此刻,他和穆弃陛下甚至还未相遇,两人仅仅是相隔万里,没有交集的陌生人罢了。
安寻吐出一口气,提笔将“为寻药前往炽红帝国”那句话,用粗笔重重抹去了。
他不会再去炽红帝国。
也不会再去见那个人。
既然他和那位陛下还未相遇,那就……此生此世,永远都不要再相遇了吧。
第3章
安寻一夜未睡,当他将写满笔记的纸张也投进火盆焚烧掉后,外面的天色早已大亮。
窗外传来婉转鸟鸣和行走人声,安寻将窗帘拉开,明亮的阳光倾泻入内,小小的房间顿时笼罩在金色的晨辉里。
屋外是大片大片的绿色,一栋栋圆滚滚的小树屋点缀在翠绿的草地上。
这些“树屋”其实是一种特殊植物的种子,只要注入精神力,拳头大小的种子可以在三天内膨胀成足以容纳一两人的“树屋”,稍作打理就能搬入居住。
这种“种子树屋”防风防潮防虫防火,在缺乏基建手段的星洲地界上,是最常见的“建筑”。
视线再眺望得远些,能看到郁郁葱葱连绵不绝的山峦林海。星洲大部分都是未开发的森林河流,能住人的只有很小一块区域,目前整个星洲的住民大概两三千户,人口规模也就等于外界的一个中型村庄。
虽然人口不多,也没有便利的科技,但仰仗于星洲各种资源的丰富,住在这里吃穿无忧,每个星族人都生活得很安逸。
在大灾变时期,星洲是蓝星上唯一一方净土,哪怕到了现在,在外界的描述中,星洲依然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这里的星族人常年与世隔绝,性情朴质单纯,容貌也漂亮出挑,因此外界也会将星族类比为童话故事中的精灵族。
安寻怀念地看着故乡的一草一木,目光最终落在左侧的一间树屋。
种子树屋因为体积有限,大多一间只住一人,在人丁多的家庭,大家会把树屋摆在一起,外观看上去就像是挤挤挨挨的大蘑菇群。
安寻居住的“蘑菇群”只有三间树屋,右侧的一间是招待客人的客厅;中间这间是安寻的卧室;左侧的那间,住着他的外公,安浦和。
安寻自幼丧母,他对母亲几乎没有记忆,父亲在自由联邦有新家室,基本不会回来,安寻从小被外公抚养长大,爷孙感情非常深厚。
昨晚安寻接受了重生的事实后,立刻去查看了外公的树屋,可惜里面并没有人。
这种情况很正常,因为安浦和是星族的现任族长,公务繁忙的时候,会直接留宿在中心洲的议事厅,连续几个晚上不回来都是经常事。
想到上辈子外公去世时,自己被困在炽红帝国,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安寻胸口就一阵闷痛。
他看了看时间,打算吃过早饭后去趟中心洲,虽然知道此时外公还活得很好,旧疾也没有复发,可没见到真人,他总有些不放心。
安寻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出门。刚推开屋外的小篱笆,迎面来了一群说说笑笑的少年人,他们见到安寻,都热情地挥着手。
“小寻,早上好!”
“一起去饭堂吧!”
“听说今天饭堂有新摘的芸芸果呢,去晚了可就被抢光了!”
安寻不是热情活络的性子,但不妨碍他在星洲同辈中很受欢迎,他的人缘极好,大家做什么都喜欢带着他。
许久没有见到这些熟悉亲切的少年面孔,安寻有片刻恍惚,很快他也扬起嘴角,加入了欢声笑语的队伍。
其他人都不觉得这一次的“相遇”有什么不同,一行人簇拥着安寻,继续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去。
“咦,感觉小寻你今天心情很好呢。”
“的确,笑得比平时甜多了,哈哈。”
“废话,再过一周我们就能出去了,小寻也可以和他的小情郎相会喽,当然开心嘛,嘻嘻。”
其他人恍然大悟,都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安寻脸色微微一变,嘴角的笑意也凝固了。
“再过一周我们就能出去了?”他问。
依照星族的规定,未满十八岁的族人不准离开星洲地界,年满十八岁后,则必须外出历练五年,五年后才可以返回星洲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