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我无意中瞥见其中一个摊位,桌子上摆满了不同型号的二手相机,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留着微长的卷发,胡子拉碴,头戴一顶墨绿色的渔夫帽。裴朔敏锐地注意到我的视线停留,于是主动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
反正没有什么别的事,我点点头:“好。”
老板向我和裴朔介绍,这些相机都是他的藏品,摆摊不图赚钱,纯粹只为消磨时间,如果我们有感兴趣的机型,可以随意试用。那时的我还完全不懂相机和摄影,看不出什么头绪,但我的注意力却完全被眼前这些机器吸引。见我流露出一点好奇,老板便更加热情地介绍,我只好坦诚地对他讲,我是新手,不了解这些。
见状,老板挑选了一款他认为对新手很友好的相机,他对我说,二十年前他第一次玩摄影,使用的就是这一台,如今在市面上已绝版,二手价被炒得很高。
老板开始给我讲解机身上各个按键的功能,以及如何调节光圈和焦距,弄懂这些简单的操作之后,我又试拍了几张。放在很久以后来看,那几张照片拍得很业余,取景平平无奇,再普通不过的街景,构图也并没有任何精妙之处,但是,也正是这几张略显粗糙与质朴的照片,开始让我第一次发觉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无论是裴朔还是摊位老板,都对我表示出了鼓励和夸赞,仿佛我已经是个技术高超的大摄影师,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老板询问这台相机的价格,准备将它买下。
老板却摆了摆手说:“既然你和这台相机有缘分,就送给你啦。”
我一听,自然是立刻拒绝:“不行。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最后,我执意给老板付了钱,老板则将他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让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继续请教他。拥有第一位老师之后,我的摄影技术进步很快,与此同时,我在社交平台上注册了自己的账号,渐渐积累了一些粉丝。再后来,我添置了更多新的相机和镜头。
我没有就读于国际高中,也没有选择去国外读本科的道路,而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参加国内的高考,对于这一点,我父母并未阻止,毕竟在他们眼中,就算我高考失利,依然可以申请国外大学读海本,同理,在他们眼中,没有考入Top2就会被干脆利落地划入高考失利的范畴。
很遗憾,在2016年的6月末,高考成绩出分后,父母的脸色阴沉了一段时间,尽管录取我的那所学校称得上名头响亮,但他们认为还差了一截,令他们颜面无光。不过,裴朔与我一起被同校同专业录取,再怎么说,他也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发小,父母认为我们二人在大学中依然可以互相照应,没有强硬地将我送出国。
在刚进入大学的那段时间里,我度过了一段相对快乐的日子,然而,变故往往在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发生。没有人能料到,裴朔会毫无征兆地确诊胶质瘤,发现时已经是四级,不仅如此,医生说胶质瘤的位置不好,没有办法进行手术。
那一年我和裴朔都是18岁,我们明明那么期待未来的生活,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想去做,那些幻想就像刚刚挤在蛋糕胚上的奶油,还没有被抹开,一整块蛋糕就突然摔在了地上,变成了一滩烂泥。
被提前宣告命运结果后,裴朔由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在我去看望裴朔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他握住我的手,他用力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对我说:“应琢,以后我就不在了,我有点担心你……你这么温柔的性格,很容易受伤的……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用力地活,用力地去爱、去记录,替我好好再看看这个世界。”
我垂眼看着裴朔干枯瘦弱的手指,悲哀地发现,除了点头答应裴朔的请求之外,我竟然再也没有任何能做的事。
“对了,还有另一件事……”裴朔咳嗽了几声,然后告诉我,“我前不久参加过一个给山区高中生写信的活动,目前只寄出去过一封信,应琢,你能不能帮帮我,继续把信写下去……”
“好,我答应你。”
我不忍心再去看病床上裴朔痛苦的模样,闭上了眼睛。有两行冰凉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一个月后,裴朔去世。
一个年轻的生命终结在了他刚刚准备大展拳脚探索世界的时刻。
在整理裴朔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他之前提过的信件。一封来信,一封回信,静静地躺在盒子里。我将两封信拆开,开始阅读。通信时,裴朔使用的笔名是非北,由他的本名化用而来,对方同样用的是笔名,叫逐青。
裴朔只来得及给逐青写过一封信,信里并没有交代太多内容,只提及过他是R大新闻系的学生,以及讲了一些鼓励对方的话。我与裴朔的学校和专业相同,的确可以继续将通信保持下去,不会有人发现端倪。
不过,我与裴朔的笔迹并不相同,裴朔性格开朗外向,落笔潇洒,字迹锋芒毕露,而我却截然相反。好在我常年学习书法,模仿另一个人、尤其是多年挚友的字迹,于我而言不算难事。
自那之后,我开始使用“非北”这一笔名与逐青通信。
那段时间,我的世界原本是一片灰白,而“逐青”这个名字像一抹跳跃的苍绿,徐徐在我眼前展开。
我尚且不知道这个人又将如何彻底地改变我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正式揭秘一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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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非北,逐青(二更)
我与逐青不知道彼此的本名,但这似乎已经变得不重要,通过一封又一封的来信与回信,我们愈发了解有关彼此更多的事情。
逐青比我小三岁,在西南山区出生长大,目前就读于粟水镇的一座高中,他的收件地址一直是“七月旅馆”。平心而论,逐青写的字有点丑,虽然在美观程度上打了一些折扣,但是并不影响他向我传递独属于他的想法,通过长期的笔谈,我看得出他有一定学识以及自己的思想,同时,在逐青写给我的信件中,我也能感受到他对于现状的迷茫和痛苦。
逐青告诉我,他的原生家庭很糟糕,从未感受过家人带来的温暖。他常年身在闭塞的山区中,更加时常感到自己的无知与渺小,所幸他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可以通过高考走向更宽广的世界,他比任何人都盼望那一场考试,期待着靠自己的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
逐青在信里问过我,大城市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便把我知道的都讲给他,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想尽我所能给逐青提供一点帮助,不仅如此,我也无比期待等逐青高考结束后,带他一起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
我们二人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因此,我还寄给过逐青一本《李太白全集》。
几年间,我们一直坚持写信联系,从逐青的高一至高三,同时也是我的大一至大三。这段时间里,我开始频繁地浏览高校支教活动,格外关注西南地区——如果我能早一点到粟水镇去、到逐青身边看看,或许可以为他、为那个地方带来更多的改变。然而,支教活动虽然有不少,只是地点都不在粟水镇,最近的也要相隔几百公里,我便放弃了支教的念头。
我想,本质上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无私的人,我的私心只会毫无保留地献给于我重要的人。
2019年,逐青高考之前,我向他提出高中毕业后见一面的邀请,将地址选在了一家我常去的咖啡厅,位于书店之中,时间则是七月中旬的某一天。
再后来,我又做出一个决定,我选择放弃保研名额,尽管我的综测成绩是全系第一,继续深造不是一件难事,可我不想再留在这座令我痛苦的城市了。
在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我不愿在家中忍受父母的冷嘲热讽,主动提出去洛杉矶看望爷爷奶奶。
按照我的设想,我可以在洛杉矶停留半个月,然后在七月中旬回到首都与逐青见面。可惜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还在洛杉矶的最后一天,我遭遇了一场车祸。不幸中的万幸是人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
车祸发生后,我一共住院三天,没有赶上回国的航班,错过了与逐青来之不易的一次见面。一直以来,我和逐青只依靠纸笔交流,并没有其他联系方式,我心急如焚,却只能躺在医院的床上无能为力。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变成一个毁约的人。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自己,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逐青。我也不敢想象,只身一人来到首都的逐青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这次突发事故使我意识到,生命无比短暂又无比脆弱,我经历过挚友的离世,无法再承受另一个重要的人从我生命中消失。我不愿按照父母为我规划的人生轨迹去生活。趁现在还年轻,做出改变还为时未晚。
于是,我萌生出一个想法,我要亲自到粟水镇去看看。作为大四学生,我的任务只剩下毕业设计,刚好可以将粟水镇作为毕业设计的取景地,算是拥有了离家出走的正当理由。
出院回国后,我预约了七月旅馆的住宿,踏上前往粟水镇的路途。一路上十分波折,先乘坐飞机从首都抵达C市,而后坐火车从C市到达距离粟水镇最近的县城洛城,从火车站出来时,我遇见了一个来接我的人。
那人的长相介于男生与男人之间,十分英俊,面容深邃,线条清晰硬朗,是一张很适合上镜的脸。
我还注意到,他其中一条眉毛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将眉毛从后半段截断,也正是这一点小小的“瑕疵”让他看起来多了一份浑然天成的野性与痞气。
他说他叫秦理。
这是个像鹰隼一样的男生。我在心里想。
许久以后,我才无奈地发觉,原来鹰隼也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双翼飞出群山。
我坐在秦理的摩托车后座上来到粟水镇,又住进秦理的家中——七月旅馆前不久发生火灾,无法住宿,而秦理作为七月旅馆老板娘余红菱的朋友,暂时成为我的新房东。
在此之前,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简陋的住宿环境,但我对此毫不在意,相较于从小长大的首都,位于群山之中的粟水反而更能让我感到内心平静。
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让我平静的不是粟水镇,而是秦理。
说不上来什么原因,第一次见到秦理的时候,我便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同时忍不住在心中猜测,秦理会是我正在寻找的逐青吗?
直到我独自一人前去粟水中学拍摄时,发现秦理试卷上的字迹与逐青相同,才真正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原来我想找到的那个人真的是秦理。
我真的找到了他。
可是,我却并不敢直接向秦理坦白,我就是他的笔友——经历了那样的事,秦理一定对我怀恨在心,说不定再也不想见到我。
除此之外,随着与秦理逐渐接触,我发现他的身上还隐藏着更多秘密。
面对这个人,我竟然生平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这样的感觉……可以被称作喜欢吗?
秦理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他对我很凶,也说过一些过分的话,但我知道,那些虚张声势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最终,粟水镇的悬崖边,秦理选择向我坦陈他的秘密——他的生父,他的手伤,他高考落榜的原因……
秦理不知道的是,在得知这些真相时,我远远比他更加痛苦。
为什么有这么多苦难要让这个十八岁的男生强行承受?
为什么在秦理最需要“非北”这一情感寄托的时候,我又阴差阳错地未能赴约?
我比秦理更先掉下眼泪,用手指触摸他的伤疤。我想握住他的手,永远站在他身边,我想对他再好一点,告诉他,我喜欢他。
可是秦理似乎并不需要别人对他好,他也不想接受我的喜欢。
在秦理眼中,方应琢只不过是一个初来乍到的过客,不会过多停留,我们就像两条素不相识的平行线,本不该有什么多余的交集。
秦理习惯了以冷淡又疏离的样子示人,更何况……秦理本就不是同性恋。
作者有话说
现在每写一章心都痛痛的,两个宝宝,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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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痊愈,崩坏
与秦理朝夕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
那些记忆伴随着喧嚣蝉鸣和潮湿夜风,直到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内心深处仍旧会感到不自觉地颤栗。
祈山祭典,繁茂的百年古树下,我向秦理说出自己的愿望和秘密,然后把象征着祈愿的布条系在了树枝上。
我的愿望和秘密,全部与秦理有关。
我那么喜欢他,自然希望他可以拥有最圆满的人生。
哪怕以后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也没关系。
可我还是会忍不住奢望,如果是我就好了。
活到这么大,我好像从未拥有过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如果我也能被人毫无保留地喜欢就好了。
我看得出来,秦理有时会变得心软——他没有把我赶回七月旅馆,他一声不吭地买了前往洛城和C市的车票,明明自己对祈山祭不感兴趣,却告诉我在百年古树下许愿会更灵验。
是啊,我的愿望的确实现了,我对秦理说希望他重新参加高考,秦理没有拒绝我。
面对我的告白,狡猾的秦理选择避而不谈,他只是对我说,他对男人不感兴趣。
既然真的不感兴趣,为什么又容许我与他发生那样的事呢?
在粟水镇的那段时间,我始终无法准确地为我和秦理的关系下定义。
我们大概算不上朋友,但却做了许多朋友之间不会做的事,譬如亲吻对方的嘴唇,譬如那些在 扌察 木仓 走|火时难以自持的边缘 * 行为。
人类作为感官动物,自然无法否认那些时刻带来的乐趣,多巴胺逐渐分泌,我们专注地试探彼此,把一切交给本能,将这个糟糕的世界暂时抛之脑后。
但是就像做了一场绚烂的美梦,总要有醒来的时刻。
我在粟水中学给一位男高中生留下的联系方式字条,让我和秦理卷入了与好几个人有关的案情。原来粟水镇不仅仅是闭塞,还如此藏污纳垢。
听完秦理的讲述,我和他达成共识,决定不让孟泽重蹈严小禾的覆辙,也不再让新的受害者出现。
在我们三人决定前往洛城报案之前,我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台相机留在了商店二楼的一个抽屉里,相机里只有秦理为我拍的那一张照片。
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次离开粟水镇,我未必还能再回得来。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并不是因为我真的觉得人身安全会受到多大损害,而是现在的我依然没有脱离父母隐形的掌控。在他们的监视下,我随时都有在被抓回那座“牢笼”的隐患。无论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我想给秦理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是我自作多情。
报案经历比我预想中更加一波三折,当我与秦理一起被困在金缦会所的储物间、又遭遇一场火灾时,我以为我们会葬身于那场火海里。
从小到大,人们常常接受的教育是“珍爱生命”,而我却总是想不明白我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