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琢 第45章

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没有生命的容器啊。

裴朔去世后,我再次认清生命的本质是琢磨不透和残酷无情,我渐渐感到自己被虚无填满,那是一种被削弱过后的痛苦,并不尖锐,却有连绵的余波。

直到与秦理相识,我才想明白很多事。他身上那股坚韧的气质就像野草,从不屈服,永远向上生长。与秦理相处的时候,我总是让他教我“变坏”,因为我想体验以前没做过的事,然而秦理真正教会我的,是如何热爱生活、感受生活。

如果生命真的停止在那一刻,我已经体验过用力去活去爱的滋味,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可是秦理值得好好活下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环境不再是金缦会所的储物间,而是单人病房。眼前的陈设与装修令我感到十分熟悉,我一眼便认出这是我每次看病都会来的那家私立医院。

怎么回事……我又回到了首都吗?

几分钟后,病房房门被人推开,我听见一阵踩着高跟鞋的脚步声。显而易见,走进来的人不会是医生或者护士。我抬眼望去,看见一个容貌与我有八九分相似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傅摇。

在我看到她的时候,一颗心脏缓缓地沉了下去。

傅摇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散在肩上,不用凑近也能闻到淡淡香气。她如今已年逾不惑,但若是单看外貌,依然十分年轻,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股少女般的神态。

仅看外表,我看她就像照镜子,可我却无端感到一种恐惧。那个时候,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尤其是头痛得要命,我只好强打起精神问她:“我现在在哪儿?”

母亲回答了一座医院的名字。

果不其然,我又被带回了首都。

我试图去回想发生过的事情,可我却发现我想得起来,我与秦理被困金缦会所储物室,想得起来毫无征兆发生的那场火灾,可是在这之后的事情,我却一丁点也不记得了。但这些都不是我最关心的,我又问她,语气变得比刚才更急切:“秦理呢?秦理在哪?”

我的声音十分嘶哑,像是几天几夜滴水未进,难听至极。

听见秦理这个名字,母亲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她的语气轻柔又慢条斯理,“应琢,你忘了吗?”

尽管我沉默不语,可我脸上的表情还是出卖了我的答案——我的确什么也想不起来。

母亲没有回答我,只是说:“你太累了,先好好休息吧。”

心理的疲惫与肉体的疼痛像涨潮一样席卷了我,我闭上眼睛,据一位护士的转述,这次我整整昏睡了两天。醒来之后我的第一句话仍是:“秦理呢?”

没有人回答我。

我就像刻舟求剑的人,执着地寻求一个无法获得的答案。或许是我问的次数太多,又或许是因为我的精神状况已经出现了失常的迹象。到后来,我换了一种问法:“那他还安全吗?”

见到我如此执着,母亲终于大发慈悲,依旧似笑非笑道:“安全,当然安全。应琢,你忘了吗?你们在火灾现场获救的时候,明明被接到了一起救治,是那个人先离开的啊。”

我不相信她说的话。我还想继续问下去,就在这时,母亲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接通电话,开始与她的助理确认一场访谈节目的档期。

“应琢,你太累了,先好好休息吧。等你彻底痊愈,我就来接你出院。”挂断电话后,母亲又重复一次她对我说过的话,而后告诉我,“不要将注意力放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说完这两句话,母亲踩着高跟鞋离开,一串清晰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病房外。我看着眼前一片雪白的房间,攥紧身下床单,手背上绷出清晰可见的筋骨,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母亲,你知道吗,我恐怕没有办法彻底痊愈了。

作者有话说

38章,秦理醒来问出的第一句话是,方应琢呢?

第61章 离别,重逢(上)

我做不到相信母亲的一面之词,一直以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虚伪面孔。

然而,对于真相,我一无所知。时间一久,我便放弃了追寻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病房里,我能够做到的事情很有限,我只好尽力配合治疗,让自己尽快康复。

出院那天,我被母亲接回首都常住的一栋房子。

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我其实是被软禁了起来。

作为大四学生,我不需要去学校上课,我开始在家里继续剪辑毕设短片。即便秦理没有在短片中出镜,看着那些粟水镇的画面,有关秦理的记忆还是一点一点浮现,变得愈发清晰。

我对着电脑屏幕沉默很久,最终,我关掉剪辑软件,开始在电脑上搜索玫瑰秘闻这款游戏,点击下载。

即使我在粟水镇与秦理同居过一段时间,可我们各怀心思、十分默契地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在秦理眼中,或许是因为没有必要为一个过客耗费太多心神,而我则是不敢奢望自己真的会得到什么。

尽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脆弱不堪,好在我依然能找到自己与秦理的唯一一点联系,那就是我们一起玩过的端游。

游戏下载完毕,我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页面却突然跳出一行异常刺目的大字提醒——您的账号已被注销。

为什么?

我下意识皱起眉毛,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我可以确信,自从上次离线后,没有再登录过玫瑰秘闻的游戏账号,更不可能做出主动注销账号这种事。于是,我拨打游戏客服电话,询问我的账号为什么会被注销,以及注销的账号还能否找回。客服的态度十分客气礼貌,耐心地帮我进行查询,几分钟过后,客服回拨我的电话,告诉我结果。

“后台显示您的账号是在三天前注销的,”对方抱歉地对我说,“非常不好意思,数据丢失,已经过了可以找回的时间。”

“好的,麻烦您了。”我说。

三天之前……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院,不难猜出,有人注销了我的账号。

不难猜到,这种事情想必是我母亲的授意。

可是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情呢?

为什么连一点点念想也不给我留下呢?

我木然地操纵着鼠标与键盘,重新注册了一个玫瑰秘闻的游戏账号,取相同的ID,用相同的建模,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又玩了一会儿,却始终找不回上一次打游戏的乐趣。

没意思。

真是无聊。

我烦躁地把鼠标摔得粉碎,将新账号一并注销。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是一个会轻易情绪失控的人。

算了,方应琢,我对自己说,何必呢,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精神一天一天消沉下去,丧失进食的欲望,从起初的一日一餐变成想起来就吃点东西,不是为了果腹,而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

我时常觉得疲倦,哪怕一整天下来什么也没有做。白日里,我昏昏沉沉、提不起劲头,到了晚上却整夜整夜的失眠。我总是反复地想,真的是秦理先离开了我吗?还是我对秦理不告而别?秦理醒来后也会打听我的下落吗?秦理会恨我吗?在粟水镇的这些天里,他会不会对我产生一点点喜欢?

我被这些念头裹挟,又被一点一点蚕食,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句空壳了。

春节的时候,我们一家前往洛杉矶,与爷爷奶奶团聚。父母在餐桌前提出,不如等我本科毕业后就把我送来留学,既可以提升学历,也能陪在爷爷奶奶身边。

对此,爷爷奶奶欣然应允,而我甚至连反驳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我的父母分明心知肚明,他们的儿子是个拿不上台面的同性恋,离家出走跑到粟水镇一趟就爱一个穷小子爱得死去活来,这种事在他们的认知里简直难以置信,曾经乖顺的儿子突然变成一块烫手山芋,那么眼不见心不烦就是最好的办法——在他们眼中,把我丢到国外生活几年,再回来的时候,说不准就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了,又回再度变成一个大众眼中的“正常人”。

我不想去美国留学,可我也不想继续待在首都。我知道,我的选择和想法其实并不重要,就算我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曾经,我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的未来,还对秦理说过,我想继续做摄影师,也想拍一部属于自己的纪录片,然而,现在的我连想做的事情都提不起任何兴致去做,至于要不要出国读书、去哪所学校就读似乎也就变得无所谓了。

除夕夜,我打开手机看到别人群发的新年快乐,感到一阵恍惚。

明知我和秦理根本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也不可能收到他发来的新年祝福,我却执拗地将满屏消息一条条看完,翻到了底。

秦理还在粟水镇吗?他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已经彻底忘记了我?

我攥紧手机,霎那间竟然感到无法呼吸,半晌过后,我冲进盥洗室,将一小时前吃掉的三明治吐得一干二净。

六月份,我顺利毕业,没有参加线下答辩,没有出席毕业典礼,学位证和毕业证被寄到了我的家中。回顾我的整个大学时代,大一入学那年,挚友裴朔病故,引发一场蝴蝶效应般的连锁反应,到头来,我的大学时代就这样潦草地画上句号,实在令人唏嘘。

九月份,我再度乘坐由首都飞往洛杉矶的航班。进入新学校之后,我开始尝试做出一些改变。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用繁重课业填满自己的生活,尽管带来的效果不过是杯水车薪。

孔帆就是我在这时候认识的朋友。我和他的关系算不上多么要好,只是一般熟络。

作为医学生,孔帆一眼就看出我的状态不对劲,在他的建议下,我开始继续系统地接受治疗,服用抗抑抗焦的药物。事实上,服药于我而言治标不治本,仅仅能够帮助我维持目前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比之前濒死的状态要好上一些。

某天晚上,我照常吃了药,随意地在手机上浏览一款购物软件,首页按照算法自动向我推荐了以前常买的男装店,我的视线在店家广告上停留了一秒钟,整个人却愣住了。

画面中的模特,正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是秦理。

秦理蓄起了头发,相比十八岁时的寸头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屏幕里的秦理穿着一件纯黑色冲锋衣,单肩背着一个斜挎包,看似随意地盯着镜头,眼神里没有笑意,一侧唇角却微微上扬。

那一刻,就像溺水的人用尽一切力气抓住一根浮木,我竟然产生了一种近似获救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非常抱歉!!!最近事情好多TuT

虐虐的章节马上结束,小情侣很快就会变得甜甜,明天应该也会更新的。

之前的章节有位读者评论,秦理去兼职做模特是不是也想过会被方应琢看到,确实是这样,他们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对方。

第62章 离别,重逢(下)

如果说十八岁的秦理还会偶尔展现出青涩的一面,眼前画面中二十岁出头的秦理已经接近一个成熟男人,毫不遮掩地显露自己的锋芒与吸引力,但他又那么年轻,一股与生俱来的少年感又巧妙地中和了他身上的攻击性。

秦理果然很适合做模特。我想。

我开始收集秦理拍摄过的每一张照片,并将其打印出来,粘贴在卧室里的墙上,照片中的秦理穿着不同的衣服,表情各异,但都是我想要见到的那个人。然而我却误判了自己的状况,我并没有因为可以对着照片饮鸩止渴发呆而变得有所好转,相反,我感到愈发痛苦。

如今的秦理在首都读大学,见识到更加广阔的世界,成为小有名气的模特,被很多人喜欢着,反观现在的我自己,浑浑噩噩,不过是一具还在苟延残喘的躯壳,我讨厌这样的我自己,同时,我不认为会有人喜欢这样的方应琢,更何况原本就对我态度忽冷忽热的秦理。以前我们算不上朋友,甚至算不上相熟的人,恐怕现在只会更加陌生、渐行渐远。

某天晚上,我去参加杜帆的生日派对,杜帆人缘不错,一共邀请了二十余人,他暂时租下一整栋别墅,大家通宵喝酒后可以在这里留宿。

由于服药的缘故,我不能饮酒,那些人玩的棋牌类桌游我也没什么兴趣,只能一个人坐在茶几边,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这时,我用余光看到茶几上琳琅满目的饮品中,有一罐旺仔牛奶。

我微微一怔,拿起那罐饮料,拉开拉环。在去到粟水镇之前,我连这种常见的饮料都没有喝过,那个时候的我总是急于作出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事,于是我问秦理,可不可以教我抽烟,秦理露出无奈又不解的表情,递给我一罐旺仔牛奶,说还是这个适合我。

我无声地笑笑,举起瓶子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流进食道,尽管我现在的味觉已经变得非常不灵敏,但还是莫名觉出了一丝甜。

没过多久,沙发上旁边的空位坐下一位年轻男人,他看了看我,问道:“你不喝酒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派对上喝这种小孩子饮料的人。”

我转头看向他,发现这是位没见过面的陌生人,从穿着打扮来看像这边常见到的留学生,同时长了一张容易出现在pdf中被到处传阅的脸。

“酒精过敏。”我说。

其实这只是一个借口。

“你是哪所学校的啊?”对方报了自己的校名,继续说,“我们好像不是校友,如果我们学校里有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们的确不是校友,对方在洛杉矶另一所学校,但是事实上我对平日里见过的那些同学也毫无印象。

我礼貌地笑笑,没有说话。

“可以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对方熟练地打开ig主页分享码,递到我眼前,“有空可以一起出来玩啊。”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既简单又直接,我沉默了几秒钟,突然疲于再去编造弯弯绕绕的借口,我开口:“我有男友。”

但我又一次说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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