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攀谈还在持续,对方流露出稍显讶异的神色,再次笑了:“真的吗?可是你看起来很孤单。”
“他在国内。”我想了想,竟然鬼使神差地打开钱夹,向对方展示放置在其中的一张照片,“我们感情很好。”
那是我与秦理一起去C市相机店时,店员为我们拍下并打印的一张照片,也是我们两人唯一一张合影,这几年里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所以你们是异国恋咯?”对方还算是个识趣的人,没有讲出“远水解不了近渴”之类的话继续搭讪。他认真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才说:“很般配嘛,祝你们幸福。”
那一刻,我暗暗捏紧手中的铝罐,心跳速度加快,在这声祝福之中体会到一股仿佛偷窃而来的喜悦。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状态反反复复,在服药也无法缓解痛苦的时候,我住进了医院里。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做MECT,依靠外界物理手段换取短暂的效果。
进行治疗的前一晚,我被通知不要进食和饮水,次日,我进入治疗室,注射麻醉剂,戴上仪器——一个贴在脑门上的电极片,大约二十分钟后,疗程就结束了。
那次之后,我暂时忘记许多事情,大脑变得比以往迟钝,过了两星期左右,忘掉的事又慢慢被我想起一些。
芬尼安是我在住院时期认识的新朋友,我们住在同一间病房。相较于杜帆这种点头之交,我与芬尼安之间的交流显然要更加深入。我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在与他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我逐渐了解到有关他的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比如他今年23岁,母亲是北欧人,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听雨声,曾经有一个组乐队的梦想。
他说他时常感到痛苦,说不清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却已经积攒到令人无法承受的程度。他还问过我,解决痛苦的办法是不是只有终止自己的生命。
我回答他,不是。
不是这样的。
尽管生命的本质是一片虚无,可我没办法否认的是,我也曾体验过一些感到活着值得的时刻。
芬尼安似乎并不相信,但我们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
我也对芬尼安讲过一些自己的事,讲到我喜欢摄影,讲到挚友裴朔,以及我与秦理的相识和分别。
坦白来讲,整个故事讲完用不了多久,因为相识的时间很短暂,而分别又太过漫长。
芬尼安在听完后却陷入了长久的深思,最后,他问我:“为什么不再去找他呢?也许他也很想你啊。方应琢,我认为你该勇敢一次。”
“……是吗。”
“方应琢,你总是否定自己,觉得自己很糟糕很差劲,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别人根本没有这样想过。”芬尼安说,“更何况,如果有人一并爱着你的弱点和缺陷,才是真的爱你。”
芬尼安没有同任何人恋爱过或是暧昧过,在他眼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接脆弱又虚假,同时,太敏感的人又太容易被刺伤。我自己不是乐观的人,而芬尼安比我还要悲观,能让悲观的芬尼安讲出这种话,我感到十分意外。
当时我已经进行过整整六次MECT治疗,整个人变得有点像一台老旧且运行缓慢的机器,然而,来自芬尼安的肯定与支持让我生出了一些崭新的念头。
我与芬尼安下了几盘国际象棋,又陪他一起绘制了一副油画,这是我们二人在病房中常做的事。在芬尼安那半边画布中,只画着一条通体漆黑的蛇,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和细长的蛇信,看上去颇为骇人。我问他这有没有什么含义,芬尼安告诉我,这是他养的宠物,一条饲养了许多年的黑王蛇。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与人来往,我觉得他们太聒噪太吵闹,而他们认为我是个异类,也许确实是这样吧,就连我养的宠物,也是很多人无法接受的类型。但在以前,它是我唯一的‘朋友’,后来它也去世了。”芬尼安的语气变得有些悲伤。
我给了芬尼安一个拥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在完成研究生学业后,我便回了国。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我回国后,芬尼安也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他在洛杉矶租的公寓,用上吊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芬尼安的父亲登录他的社交平台账号,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去认养了一个爬宠,正是芬尼安口中提到过的黑王蛇。芬尼安是个活得与世隔绝的人,他曾说过,如果自己消失了恐怕也没有人会记得。
但至少我不会忘记他。我会一直记得。
回到首都,搜集有关秦理的消息就变得简单许多,可他竟然有了女朋友,名字叫钟歆迪。
那位女生与他同校同专业,两个人郎才女貌,秦理身边的其他同学都认为他们十分登对。
果然是这样。
秦理不是没有对我说过他喜欢女生,像现在这样,与一位跟他般配的女生交往,才是他原本就要选择的生活方式。
到头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罢了。
那晚,我回到郊区那栋外公外婆留给我的宅邸,萌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这里远离市区、荒无人烟,出入只能依靠汽车,像是城市边缘的一座孤岛,如果我把秦理关在这里,他是不是就能回到我身边了?
有些想法一旦冒出了一点苗头,就会愈发不可控制,在心底里疯长。我在心中不断推测这一想法的可行性,并且在心里暗自规划,我要将秦理安置在四楼那一间卧室,不要让他逃走。
我开始派人跟踪秦理,偷拍他的照片,无论是单人照还是他与女友约会的照片,都会被人传到我的邮箱里。只不过,如果是双人照或是多人照,我会将其他人裁掉,只留下秦理一人在画面当中。
在秦理毕业典礼那天,我为他挑选了一束花。是他曾经送给过我的栀子。我还亲手写了一张卡片,言辞并未越界,只是祝他毕业快乐。芬尼安认为我要再勇敢点,可是如果秦理已经喜欢上了其他的人,我就算再勇敢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还租下了秦理隔壁的那间屋子,专门用于存放他的照片,以及我们做笔友时写过的那些信件。我想,我现在的行为大概已经不属于正常的范畴,如果被秦理本人知道,他或许会觉得我很可怕、会想要远离我吧?
而我已经是覆水难收,再也无法回头了。
当我还远在洛杉矶的时候,父母便为我寻觅了一位门当户对的联姻对象,对此我并不意外,这完全是他们二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两家人没有过问子女的意见,在酒楼里预定了一间包厢,让六个人一起吃顿饭。
直到看见那位联姻对象时,我才又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真的很小——这不是秦理的女朋友么?
我一向善于观察别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女方同样抗拒着商业联姻这场利益交换。于是,我做出了一件冲动的事情,在饭局上直截了当地开口说:“我不会和人结婚,我是同性恋。”
话音刚落,桌上其余人顿时表现出不同程度的震惊,女方及她的父母尚且维持住了基本的社交体面,而是我的父母却脸色大变,即使他们早在五年前就知道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我的母亲一瞬间面色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抬起手,不由分说地扇了我一耳光,那一侧脸颊立刻红肿起来,见状,女方父母立刻制止,讲了些好听的场面话,而我的父亲则突然从椅子摔倒在了地上,一群人更加乱了阵脚,也顾不得两个小辈泡汤了的婚事,当即叫了120把我父亲接走。
那天我才知道我父亲一直有高血压,我那番话则刺激得他自发性脑出血。
一顿饭局最终以一地鸡毛收场。
父亲入院后,母亲更担心他的状况,没有匀出多余的精力管我。
就这样,我得以回到郊区的那栋别墅,开始着手布置四楼的那一间卧室,同时还托人制作了一对手环,用于限制秦理的行动。
再后来,钟歆迪与秦理分手,我才得知秦理不过是在假扮她的男友。可是秦理很不安分,“分手”当晚,他就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去酒吧寻欢作乐。
感到异常愤怒的同时,我又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机会。于是,在秦理出门后,我也悄悄跟了上去,驱车一并前往酒吧。
在暗处,我看到他与许多陌生的男男女女纠缠,神色游刃有余。我买了一瓶高度数的酒,在里面加了东西,只等待一个把酒送出去的机会。
很快,机会就来了。
一轮游戏结束后,秦理要接受大冒险的惩罚,一个女生凑近了要吻他,又被秦理拒绝,我便叫住酒吧老板,点名这瓶酒要送给37号卡座姓秦的那位客人。
无论秦理是不是忘记了我,或是真的喜欢上了别人,我都不会再让他离开我。
作者有话说
兔的故事已经全部交代完毕,下章会回到秦理视角,继续现在的时间线
小情侣终于可以开始甜甜了,但是也快要完结了……T^T
还是期待大家的评论哦3!
第63章 爱你的弱点和缺陷
我合上了方应琢的日记。
这本日记很厚,文字密密麻麻,时间跨度很长,从方应琢少不更事至长大成人,就像在阅读一本厚重的书。
我看了许久,一直保持着沉默,期间,方应琢就站在我身边,同样没有作声。
看完后,我又将日记原封不动地放回到桌子上,喊了声方应琢的名字。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对他说什么,也许只是想简简单单地喊一声他的名字,或是再抱抱他。
我甚至很难概括我在阅读时的心情。
我的小兔子,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吃了这么多苦,而在他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竟然要依靠粟水镇那几个月的经历来止痛。
在首都上学的这几年里,我总是想起方应琢,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那会不会在某一时刻,我们同样想到了彼此呢?
我看向方应琢,方应琢的视线却有些躲闪,他将一颗心剖开摊在我面前,却在担忧我能不能接受他。
方应琢想了许久,才对我说:“秦理,你还有一次离开的机会,如果你……”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我一把抱住,我们的胸膛紧紧挨在一起,两颗心脏同时跳动着,我用另一只手轻轻摸着方应琢的头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在心里想了想,才慢慢地开口:“方应琢,我活到这么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果会因为这种事情退缩,那我也不是秦理了。”
“更何况,你的日记里不是写过吗,”我说,“只有当我爱你的弱点和你的缺陷的时候,我才真正爱你。”
从前,方应琢展现于人前的从来都是最好的一面,似乎没有一处不完美的地方,我被他这种特质吸引,也曾产生过羡慕与嫉妒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方应琢,也会有内心阴暗的一面,但那又怎么样,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这样的方应琢也很可爱。
方应琢似乎掉了眼泪,一点冰凉的液体落在我的脖颈上。
我再次开口,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对方应琢说:“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先不想那么多,去睡觉好不好?”
“嗯。”方应琢点了点头。
我们离开这间摆满了信件与照片的房间,又回到隔壁我租下的那间房子。简单洗漱过后,我们一起躺在了床上。
一天之内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没有真的睡着,一直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望天花板,方应琢则乖巧地缩在我的怀里,过了半小时左右,方应琢先睡着了,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窗外下起的雨一直没有停过,这样的夜里,我久违地感到一丝平静。
事到如今,我与方应琢之间没有了误会,至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还要好好思量一下。
我始终没有睡意,不知过了多久,方应琢像是被窗外的雷声惊醒,或者是刚才做了个噩梦,他睁开眼睛,看起来有点茫然。毕竟,于方应琢而言,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我租的房子做客,算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方应琢出声:“秦理?”
我拍了拍方应琢的后背,安抚他:“我在呢。”
“……刚才梦到了很可怕的事。”方应琢小声说。
果然是做噩梦了。
我没有梦方应琢梦见了什么,只是对他说,梦境与现实都是相反的,让他别怕。
“我害怕一睁开眼睛你就不在了。”
“不会的,”我轻声说,“我还能去哪儿?”
方应琢说他不想睡觉了,又换了一个姿势,跟我面对面躺着,把其中一条胳膊搭在我的腰间。我们静静感知着彼此的存在,半晌后,方应琢主动开口问我:“……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是小兔子,”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你的主人。”
方应琢愣了大概两秒钟,而后才干巴巴地应答:“好吧。”
听得出来,方应琢有些失望。当然,我也知道方应琢想要听到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反过来也成立。”
“嗯?”方应琢没有听懂。
我决定不再继续逗他,换回更加认真的语气告诉他:“好啦,刚才都是开玩笑的。到了现在这一步的话,怎么看都该是男朋友吧?”
方应琢当即打开台灯,我看到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问道:“真的吗?”
“嗯,真的。”我冲他笑了笑,“你现在可以好好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再向我确认一次。”
我想,给出这个答案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无论如何,方应琢在我心里是最特别的人,许多值得纪念的回忆和亲密接触皆是有关于他,五年前我对他的不告而别颇有怨怼,五年后我又因他将我囚禁感到不解,现在两件事情都有了答案,背后的原因又那样令人揪心,而我无法做到无视,也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心意。
如果此时此刻我还在拒不承认,那未免也太过渣男了。我才不是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