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玉正欲放下帷幕,却见楼津眼皮颤了颤,睁眼的一刹那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谢渊玉:......
他手还搭在帷幕上,大半个身子探入帐内,可真会挑时候醒来。
谢渊玉面上露出一抹笑:“醒了,感觉如何?”
楼津扫过自己肩膀,他薄被遮住要害,周身不着寸缕,腰腹之上大敞敞地暴露在外,眉毛微挑,却是勾了勾唇:“死不了。”
谢渊玉没换外衫,衣袍还带着血痕,脖颈处伤口凝固,只余一抹刺目的红在上,似是白玉上染了划痕,异常醒目。
谢渊玉目光落在对方胸腹银针上:“再过半炷香可取针。”
这次楼津皱了皱眉,他似乎极其不喜欢施针,目光几次停留,都琢磨着如何取针。
谢渊玉问:“阁下如何称呼?”
楼津视线在谢渊玉身上逡巡一周,神情似笑非笑:“真不知道我是谁?”
房中烛火照映的谢渊玉脸上有一层融融暖光,敛眉间自有一种清风明月之姿,他开口:“身份都是外物,阁下说自己是谁那便是谁。”
楼津微笑开口:“姓汪,京都茶商。”
大楚产茶,其中又以江南茶叶最为一绝,常有京中商人走茶,但望州茶叶品质一般,当真是说谎也不扯个像点的。
谢渊玉应了一声:“原是如此。”
他仿佛是最君子的人,温良恭谨让刻在骨子里,说了四字后便不再问,楼津脸色依旧泛白,只是如今又多了几分狂傲,看上去阴阴凉凉,一看便知是个不好惹的主。
楼津忽然问道:“不是走了,怎么忽然又回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懒洋洋,手上却拿着匕首,指腹在上一下一下地轻擦,仿佛下一瞬就能刺入。
谢渊玉说:“一来做不出见死不救之事。”他笑一声,半真半假地开口:“二来看汪兄穿着不似凡品,都已到崖下,说不定日后还能用的着汪兄。”
谢渊玉的高明之处便在这里,刚一见面就知楼津绝不是等闲之辈,寻常手段行不通,他干脆反其道而行,还落得一个磊落之名。
人活在世,谁没有些私欲,君子论迹不论心,这等私欲,并不叫人厌恶。
楼津目光像钩子一般划过他脸,谢渊玉依旧是月明风清的模样,目光相撞,不避不闪。
最后一炷香燃尽,香灰跌落炉中,一抹猩红顶端也涅灭,谢渊玉提醒:“可以取针了。”
楼津乜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给我取。”
他是使唤惯了别人的,发号施令起来毫无障碍,别人是客随主便他是鸠占鹊巢,依旧太咧咧的躺在那里。
谢渊玉本就没想让楼津自己取,他看起来好脾气地应道:“好。”
他掌心下移,手指轻触上针尾,指腹捻住后抽出,一切只在眨眼间完成,楼津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几支寒光闪闪的银针出现在谢渊玉手中。
楼津身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方才情况紧急没来的及清理,如今斑驳脏污,似是寒玉沾了凌乱红墨。
谢渊玉见不得自己脏,今天才发现,也不见得别人脏。
他佯装无意:“要不要擦擦?”
楼津无所谓:“好啊。”
他在军营里待过,行军水源稀缺,十天半个月不洗澡是常事,习惯了就不觉得难以忍受,能擦固然好,要是擦不了也不强求。
巾帕浸了热水,冒着白雾丝丝热气,谢渊玉递给楼津,见对方接过后没有动作,他问:“汪兄这次莫不是也要我来?”
楼津抬眼:“我自己来。”
他躺着不便,干脆坐起来,用巾帕避过伤口抹了几下,雪白布料顷刻间就沾上血迹,身躯上却看起来好多了,肤色冷白,劲瘦的腰肢下藏着悍然爆发力。
谢渊玉接过仍有余温的巾帕,含笑开口:“夜深,我就不打扰汪兄歇息,若有需要,我就在隔壁房内。”
楼津脸上也扯了扯唇:“多谢。”
他指腹触在自己肩膀白布上,伤口包裹的严实,阴冷的笑容缓缓爬上面庞。
谢渊玉此人,绝对不是如表现的这般无害。
不过,他想起那张脸,心思却一动。
长得确实好看。
很符合他心意。
而另一边,谢渊玉身影被窗外夜色吞没,回到房中叫来热水,在蒸腾的热气中轻了轻触了触桶壁,流水声响起,烛火映照的那张温润的脸庞忽明忽暗。
楼津此人狠绝,疑心病又重,只怕择日就会离开。
想取得对方信任并不容易。
他撩起水洗去灰尘,却回想着近日之事。
御史巡查恰好来望州,又恰好查出知府受贿一案,谢武刚好被揪住,这一切太巧了。
这世间本就没有几分巧合,多的是人为。
王家、皇子、王都、谢家。
储君之争。
世家争斗。
他脑中出现很多事情,纷杂的人名与事情一一涌现,最后汇聚成一张大网。
谢渊玉睁开眼睛,眸中映照着窗外沉沉暗夜,他眸底神色翻涌,最后只剩下凉薄的夜色和微微烛光。
他需要时间。
需要更多和楼津接触的时间。
第048章 沐浴
鸡鸣初晓,旭日东升,在天边悬了一整夜的白色月亮已转化成金色,向着万丈林海中沉去,一抹暖阳照着谢宅屋檐上青色瓦片,屋脊上雕塑的野兽端凝庄肃,疏疏光影下锃亮而沉默。
刘大夫由仆役拎着药箱往昨日院中赶,每日早晚两次扎针,两顿汤药得按时备着,不能延误时辰。
青砖铺就的道路平直整洁,已有仆役们打扫庭院修剪花木,第四道小门可通市集,几个仆役打扮的男人正过手接东西,依次向院中传递,亦有妇人匆匆小跑,虽未有多严规,但也都各司其职。
刘大夫看着惊奇,问前方带路的人:“这时辰,谢公子晨昏定省闭了吗?”
带路的是为俏丽的丫鬟,年龄还小,转头脆生生地开口:“刘大夫有所不知,老爷修道不问俗事,公主又怜大公子,家中一概免了这等礼节。”
刘大夫忽然想起,这谢宅的二位公子并非一母所生,佳宁公主性情贤淑良善,老爷对俗事又一贯不问,怨不得望州姑娘翘首期盼嫁入谢家,虽是高门大户,但当家做主全凭谢渊玉一人说了算。
心思只是一瞬间,眼看这院落出现,当下收敛好神色,拱手道:“谢公子。”
门开着,谢渊玉长身玉立,脸上挂着笑意:“昨夜不多时人就醒来,多亏了刘大夫相救。”
刘大夫:“医者本该如此,受不得谢公子如此赞誉。”
他踏入房中,阳光从雕花的窗棂上透过,红色梁木被照得似是猪血一般殷红,床边帷幕已经拉起,昨夜的男子斜倚着,衣衫松松垮款罩在身上,听到响动睨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血色,神色阴凉,似乎眼前一切不值得他费心思,瞥一眼后又转过头去。
刘大夫也见过达官显贵,这些人要不如同谢公子一般清风明月之姿,使人见之神往,要不便是纨绔子弟,让人看了头疼,他打量这人,心说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周身气质阴郁,目下无尘的高傲,特别是那双眼睛扫来时,没带感情,看得人心中发怵。
他心中叹一声,硬着头皮开口:“公子,到施针的时辰了。”
银针已经准备妥当,包在针袋中,如今展开一溜烟瘫在桌上,最短的不过三寸,细如毛发,最长的如婴儿手臂,一指来粗。
谢渊玉跟着,闻言说:“刘大夫家中有祖传的‘十三针’,技艺精湛,汪兄昨夜就是被这针法救了回来。”
楼津瞥了一眼刘大夫,随手脱去外衣,肩膀和胸膛裸`露出来,他唇角弧度扬起:“刘大夫,请——”
刘大夫指尖捻了一根,人体穴位分布他从启蒙时便背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能刺入,正捻着眼看针尖要刺破探入皮肤中去,对方毫无征兆地启唇:“要是施针没效果......”他唇边笑意压平,阴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脸上:“杀了你。”
刘大夫手一颤,针尖差点划破楼津皮肤。
他连忙后退几步,仿佛是看到床上有恶鬼,哆哆嗦嗦地朝谢渊玉道:“谢公子,这......”
眼看着刘大度被吓得脸色都白了几分,谢渊玉只得安慰:“大夫不必惊慌,汪兄在与你说笑。”
刘大夫又大着胆子看,却见楼津微笑着盯着他,长眉向上挑起,配上那张摄人的脸,哪有一丝玩笑的样子,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施错针或是未见效,对方定会说到做到。
刘大夫转头看向谢渊玉,谢渊玉一看楼津表情,沉默了。
谢渊玉说好听些便是心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永远挂着一张无害的面具,但楼津就是把‘你完了’‘我要弄死你’写在脸上的人,一看他表情就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大楚皇室是怎样教出这等人的?
谢渊玉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刘大夫医术精妙,‘十三针’乃是刘家绝学,怎能没有效果?大夫安心施针便是,倘若真有什么事,也是我谢家先请了刘大夫。”
谢渊玉揣摩人心很厉害,他永远知道别人想听什么,先夸大夫医术高明,再解决对方后顾之忧,每句都说到刘大夫心里,最后虽然心中仍是发憷,到底是施完了针。
‘十三针’不过是一代名,真正每日扎针树木远不止十三,楼津肩膀玉胸腹都扎上,寒凌凌又多,真像只刺猬。
扎针过后,便是吃药。
丫鬟煎好的药,半碗之多,乌漆嘛黑,刚端过来就闻到浓郁的苦涩,放了几息满屋子都弥漫着药的气息,楼津眉头皱起来,脸色不愉:“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药?”
光嗅到就让人头皮发麻,从眼睛到鼻子无一不是酸胀,这种气息卷着强劲的苦味冲击着,连带着胃里都发麻。
谢渊玉道:“良药苦口,汪兄姑且忍忍。”
那碗药被推到眼前,楼津强忍住不适,闭上眼睛端起猛地灌了下去,酸苦和属于动物的腥味一同窜入口腔,他的魂魄都被闹得激灵,仿佛是被跳跃的明火烧灼。
楼津睁眼,皱着眉抹去湿痕,猛地将碗置在托盘,恹恹地闭上眼睛。
这种恹恹的模式几乎持续了一上午,银针被取出后都没好上几分,重伤未愈,加之药物中有安神成分,精神半昏半醒。
楼津不想再休息,便撑起来下床,远眺这一片土地。
谢宅远处是苍翠林海,远山隐在群峰之中,雾气还未散去,视线空阔寂寥。
他走出院子,眯起眼睛打量谢宅,忽然圈指塞入口中打了哨音,嗓音嘹亮穿透云霄,远处有一处鹰叫,附和一般响起,接着一个巨大黑影便掠过谢宅上空,视线锐利,喙部呈尖锐的弯钩状,合拢翅膀停在楼津眼前。
楼津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苍鹰侧脸,这等猛禽在他手上格外温顺,只是用红豆一般大的眼睛盯着,似是不明白主人为何这般虚弱。
楼津撸了鸟后心情好多,他施施然拍了拍鸟翅膀,闲庭信步一般往院中走。
踏过台阶跨过门槛,房门紧闭,月白色窗纱透着光,楼津用力一推,大门轰然打开。
室内有人沐浴,木桶中热气蒸腾,徐徐白雾缓缓升起,宽阔的肩膀露在水面,似乎是因为热度,皮肤比之前红一些。
在看人,亦是湿漉漉的。
往日温润的皮囊不在,取而带之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散漫,发丝上都带了水意,晶亮的水珠顺着肩膀滑下,像是圆润的汗水。
谢渊玉在沐浴,衣袍和发丝俱是药物的气息,他忍不了也不想忍,门突然被推开,天光大泄,一份光直直照射,他眼睛没有眨,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汪兄还要看多久?”
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很远,隐隐还有水声,听不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