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剩三两阶楼梯的时候, 盛愿忽然腿脚发软, 踉跄几步,不得不撑住红木扶手才堪堪站稳。
视线中闪过无序的黑影,没来由的心悸决堤一般涌入心脏, 他的呼吸急促, 嘴唇发白,像是低血糖的前兆。
从盛云洲昨晚抢救无效离世到现在, 盛愿一直在处理父亲的后事,奔波辗转于医院和殡仪馆,没吃东西加之一晚上没合眼,这副孱弱的身体显然经不起如此的折腾。
紧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砰”的一声,他被摔懵,仰躺在楼梯底,错愕的望着天花板的吊灯,眼神忡怔。
那一瞬间他仿佛失忆,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掉到了下面。
盛愿手脚发麻,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凸出的骨骼被硌得生疼。
他暗暗失神许久,无意识动了动手指,感受到周身力气抽丝般从指尖流走,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周遭安静如死,此时他才明白,原来盛家的佣人早已跑光,偌大的宅子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
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家族,已经在悄无声息中退出了舞台,只剩下这栋古朴百年老宅强撑颜面。
艰难回到车上后,盛愿立刻卸掉全身力气,把箱子堆在后备箱,随手抓起储物盒里的巧克力往嘴里塞。
微苦的黑巧在舌尖融化,醇香充盈口腔。许久,他才感受到膝盖处迟来的痛感,掀起裤脚看了眼,磕青了一块,隐隐透出血色。
盛愿对自己脚底抹油的本领颇为无语,没当回事。
开车回到家后,他随意处理了下膝盖的伤口,等外卖的同时拿起手机慢吞吞回复牧霄夺的消息。
昨晚,盛愿孤零零守在殡仪馆,里屋放着盛云洲的冰棺,隔壁还隐隐有哭声传来,他简直害怕得要命,连厕所都不敢去,牧霄夺陪着他一整晚没有睡。
后面盛愿忙起来,没能及时看到他发来的消息,最近一条还停留在今早五点钟。
盛愿动动手指打字€€€€
“我都已经处理好回家咯,如果没能及时回复你应该是睡着了,你不要担心,安心工作[亲亲][亲亲]”
片刻后,外卖送到家。
盛愿浑身疲累,四肢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眼皮也越来越沉,没吃两口就撂下筷子,强撑一口气回到卧室,蒙上被子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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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黑夜早早降临,浓重的黑笼一座灰白色雪城。
牧霄夺幽灵似的出现在盛愿家门前,裹一身刺骨的寒。
墨尔本到云川的飞机接近十二个小时,他在清晨出发,赶了最早一班航班,抵达时已经是深夜。
他的行程一向安排得紧密妥当,毫无征兆的回到云川,显然又是为了他唯一的变数。
牧霄夺开了盏玄关灯,脱下被寒夜浸透的大衣,随手挂起。
客厅空无一人,他绕过在脚下撒娇打滚的小狗,径直来到卧室。
纯白的雪映衬着月光,飞散的昏渺光线漫进窗口。
床垫微微下陷,牧霄夺坐在床沿,按亮一盏床头灯,将蒙住盛愿小半张脸的被子轻轻拉到下颌。
看着那张雪白的小脸泛起不正常的绯红,气息滚烫,喉间溢出难受的小声吭叽,男人的眉心稍有收紧,手背探了探盛愿额头的温度,他发烧了,额头烫得吓人。
室外天寒地冻,隐隐飘雪。
把人抱出去折腾一通估计烧得更厉害,牧霄夺打电话联系自己的私人医生华臻,又去客厅翻找退烧药。
盛愿草率处理完膝盖上的伤口之后,没力气把小药箱收起来,和凉掉的外卖一起散落在茶几上。牧霄夺无意中瞥见桌上的碘伏和创口贴,动作微微一滞。
“愿愿,先把药吃了。”牧霄夺回到卧室,掀开被子,把盛愿抱起来靠坐床头,微凉的骨节拨开他的额发,揉了揉他殷红的眼角,“听话,吃了药再睡。”
盛愿慢吞吞睁开眼,目光涣散,视线的中心很久才聚焦到男人脸上,整个人明显愣了一瞬。日思夜想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身边,像做梦一样。
他嗫嚅嘴唇,声音挂着病后的微哑,“呜……你回来了。”
牧霄夺淡淡“嗯”一声,心疼的在他滚烫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生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万一我没回来怎么办?”
盛愿的听觉在高烧后变得格外迟钝,又被无序的耳鸣占去了一部分听力,怔怔看着身前的男人,脸颊的红无端漫上眼眶,小声喃喃:“那你还走吗?”
盛愿的眼神迷蒙,却充盈着没有一丝保留的依赖与爱慕,完完全全投射在牧霄夺的身上,是世间最清澈无垢的真心。
牧霄夺说:“不走。”
盛愿声音闷闷的说好,没骨头似的向前倒进男人的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充满依恋的在他的颈窝蹭来蹭去。
他太依赖这个温度、这个声音了。喜欢得快要溢出来,一分开就想念得快要落泪,一靠近就只想融化进他的怀里。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是不是只有我生病,你才会回来陪我?”盛愿悄无声息红透了双眼,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那我还不如一直生病,这样你就能一直陪我了……”
牧霄夺为他口无遮拦的话下意识皱眉,隔着被子不轻不重的拍了他一下,“再说这种话试试。”
盛愿眨着水汽蒙蒙的一双眼,可怜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眼泪,身体细微战栗,牵连声线一并颤抖,“昨天晚上,他们都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守在殡仪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总是能听见隔壁有人在哭,就只能摘掉助听器,担惊受怕了一整晚,都快吓死了……”
汹涌的情绪冲溃了他的理智,强撑的坚强终于在男人面前褪去了伪装,袒露出最真实最脆弱的一面。
男人温热的掌心抚着他的后脑,声音发闷,“对不起,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总是不在你身边……”
盛愿贴着男人的颈窝摇头,说没关系,微微和他拉开些距离。
牧霄夺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就连细枝末节也虑无不周。此时他的头发竟然被风吹得有些乱,眼中弥漫红丝,眼底有不易被发觉的乌青。
盛愿后知后觉€€€€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什么都知道。
“我只是想让你心疼心疼我,没有责怪你,你对我这么好,我喜欢还来不及呢。”盛愿强忍着四肢的酸软,温热的指腹抚摸男人凌厉深刻的五官,“而且,我也没有很怕了。大哥准备葬礼抽不出身,殡仪馆的后事都是我一个人料理的,虽然是第一次,但是我做的可好了呢,厉害吧。”
牧霄夺偏头啄吻盛愿的侧脸,沉声:“因为我的宝贝长大了,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盛愿微微一窘,耳尖发烫,慢慢蜷缩进男人的怀中,单薄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我这么喜欢你可怎么办呀……”
被男人抱着哄了好一会儿,粘人的小牛皮糖才肯乖乖坐直身体吃药。
盛愿嗓子眼细,吃药很慢,又不肯喝颗粒粉剂,只能吃粒药或者胶囊,喝一口水咽下去一粒。
牧霄夺帮他捧着药,另一只手慢慢捋他的后背,说道:“药还没吃下去几粒,喝水就要喝饱了。”
盛愿高烧太难受,喝多了水又反胃,眼睛憋得红,握着杯子可怜巴巴的问他:“我能不能不吃了,再吃就想吐了。”
“好,不吃了。”牧霄夺把杯子搁在床头柜,扶着盛愿躺进被窝,掖好被角,“我联系了医生,他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等他到了给你输液。”
盛愿乖乖点头,绵软的羽绒被下微微侧出一盏桃花眼,充满依赖地看着身旁的男人。
“睡吧。”
盛愿生病之后变得格外粘人,缓慢的从被子下面伸出几根手指,轻轻捏牧霄夺的指尖,温声软语的,“我想要亲亲……”
牧霄夺顺从的俯身低首,吻住盛愿湿润的唇,唇齿间细细研磨,细微的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听得人耳根红烫。
盛愿最喜欢他温柔的亲吻,仿佛包裹在温热的水流中,浑身上下传遍酥麻,忍不住环住男人的脖子,笨拙又认真的回应他。
一个吻浅尝辄止,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牧霄夺贴着盛愿柔软的唇面没有离开,“我看见茶几上有用过的碘伏,你受伤了吗?”
盛愿头昏脑涨,迷茫喘息,眼中落了些水光,柔软的唇被吻得绯红,白皙皮肤在夜色下透出干净柔软的质地。
在牧霄夺面前,他好像变成了有大人撑腰的小孩子,忍不住撒娇,“我今天回宅子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膝盖都磕青了……”
牧霄夺面容渐沉,声音却是一成不变的温和,继续问道:“最近经常摔跤吗?”
盛愿敛下眸认真思躇,半晌得出结论,“唔……好像是有过几次,不过摔在雪上一点都不疼。我以前也经常平地摔,宋秉辰总说我小脑发育不完全。”
“有没有头晕或者走路走不稳的情况?”
“舅舅,我很健康的。”盛愿看出男人的担忧,轻声细语的安慰他,“我不是做过手术把脑瘤切除了吗?医生跟我说,没什么复发的概率,你不要太担心了。”
牧霄夺默了片刻,无声将他揽入怀中,手覆上他的后颈,沿着发尾的位置慢慢往上,触碰到藏在头发里的疤痕。
盛愿的耳畔,一声一声,只剩下男人温暖有力的心跳。
第71章
细针刺进血管, 冰凉的液体在血管里卷涌。
盛愿沉沉阖眸,陷入泥沼一般的梦境,异物进入血管的触感让他感觉不舒服, 下意识想抽回手。牧霄夺抬手按住他的细腕, 低声安抚。
牧霄夺的私人医生华臻抬手将卧室灯关掉,让盛愿睡得更舒坦,借着一盏微弱的夜灯,在半明半昧中光影中记录他的体温。
“您不必过于担心。”华臻的视线不动声色掠过两人交缠的指尖, “盛愿的身体一直没有调理好,许是吹冷风着了凉, 只是寻常的发烧。”
牧霄夺在涉及盛愿健康的事上从不会有半分侥幸,无声注视着那张苍白的小脸,末了将被角仔细掖好,和华臻一前一后离开卧室。
云川的夜寒冷刺骨, 枯白的树枝在冬风中狂乱摇曳, 摇落满地霜雪。
华臻拢了拢外衫,走梅花桩似的绕过小狗丢在地毯上的玩具,在散落各种零食的小茶几腾出放笔电的地方。
他大半夜被雇主叫醒, 从城东到城西灌一肚子冷风, 只扎一针就走太说不过去。
华臻见男人神色寡冷, 如窗外萧瑟北风, 不绕弯子,一针见血道:“先生,您是在担心盛愿的脑瘤会复发?”
“他上一次的MRI检查是什么时候?”牧霄夺问。
华臻的电脑桌面专门留存一份命名为【盛】的文件夹, 两年间, 盛愿的各种复查结果以及检测报告都收纳其中,大概那孩子根本无法想象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会被别人时刻监控。
“他已经很久没去医院复查了, 最新的MRI还停留在三个月前,术后恢复的还不错,报告显示一切正常。”华臻话音一转,“不过脑部疾病的发作通常较为短期,最危急的情况是猝发,这份报告的参考性并不强。”
华臻叉掉当前文件,建立空白页,“盛愿最近有出现头晕或者走路不稳的情况吗?”
牧霄夺下巴一点,埋藏在花红柳绿的零食袋里的创口贴和碘伏顺势落进医生眼中,“他今天从楼梯摔下去了。”
“楼梯?”华臻的眉心倏然收紧,滔滔不绝的问,“几层?具体摔伤的部位?摔倒后有出现呕吐的症状吗?”
牧霄夺回忆着盛愿吞吐不清的话语,从中择出几条有用信息,“大概两三节台阶,手肘、膝盖都有磕碰,其余症状倒是没有。”
华臻点点头,手指在键盘敲出残影,“如果只是单纯的脚滑问题不大,一旦他频繁地出现摔跤或者头疼头晕状况,一定要及时告知给我。”
“就像我从前说的那样,肿瘤虽然切除了,但是腔隙还在。也就是说,他的脑子里埋藏着一颗隐患,即便概率微乎其微,也不能完全排除复发的可能性。”
牧霄夺将他这番话记下,又道:“确保万一,明天一早给他安排检查。”
“好的。”华臻说,“原本我以为盛愿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照您这么讲,这场高烧对他来说很危险,最好不要离开他身边,我也会一直守在这里。”
牧霄夺抬手掐了掐眉心,“辛苦你了。”
华臻哪受过雇主这种程度的配合,忙说不辛苦,趁热打铁道:“对了先生,我之前建议过您最好减少助眠药物的药量,您有遵医嘱吗?”
“偶尔。”牧霄夺简短回复。
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敷衍,华臻默默腹诽,手指在键盘用力敲出两个字,“烟和酒呢?有意识在缩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