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早就认识了丹阳郡主么?”
楚嫣沉默片刻:“是,我在十岁那年……不想学女红,翻墙出去玩,救了掉进雪坑的郡主。之后交换信物,她这么多年一直与我有书信往来,但我不知她是郡主。”
“我记得,”似乎是不让她的记忆一瞬间被丹阳充斥,楚纤淡笑着说,“我当时羡慕,缠着姐姐讲了一晚上故事。”
楚嫣神色微动。
她小时候……其实更羡慕楚纤。楚纤学什么都很快,是几个姐妹中最聪明的,总能让父亲开心,甚至引到他的兄弟面前称赞。这是几个弟弟都没有的‘殊荣’。
她那次翻墙出去,被母亲罚得很重,打了板子又罚跪,晚上躺着也痛趴着也痛,枕头和被子都哭湿了。
被子里挤进来的小小身体带着冷意,软软的声音一喊姐姐她就不敢哭了,怕在妹妹面前丢丑。
她怨过楚纤,觉得妹妹好麻烦,为什么连这点难过的时间都不能给她?后来妹妹还缠着她讲山庄外的事,她只记得自己当时一边忍痛一边回忆,度日如年。
现在想来,那晚若不是楚纤,她或许都不敢回忆翻墙出去的见识,因为母亲的惩罚严厉,她想起这段儿时经历只会下意识疼痛而已。
可妹妹对外面的世界那样好奇,她这个当姐姐的……好像在武功和背诗以外的地方赢了妹妹一些,好像真的有做姐姐的感觉了,能教给妹妹东西。
“……是,”楚嫣紧绷的肩膀不自觉放松下来,语气是卷入了童年话题的轻快,“我那天晚上疼死了,就你个笨蛋看不出来。”
楚纤静静看着床边人的神态转变,忽道:“若是如此,姐姐的丈夫为何惨死,我似乎知道了。”
楚嫣唇边的笑弧就那样凝固了。
第189章
楚嫣本想将解毒丸做成糕点送给父母吃, 又担心父母对郡主没有防范,所以干脆将鱼被下毒一事告知了他们。
楚琏与楚夫人对视一眼,开口竟是:“我就知道郡主亲近你不是看重你, 你怎能跟楚纤一道惹恼郡主呢?这下好了,全家都遭殃。”
“这解毒丸虽是郡主赐下, 但郡主显然怒气未消,我不吃。”楚夫人收下圆瓶, 也不准楚琏吃, “这样,我带你去跟郡主请罪,望郡主看在……的份上, 饶过楚家。”
不等楚嫣再说第二句话, 她就被崔喜押到了丹阳面前。
是的没错——押。
崔喜甚至要像对待那些觊觎问剑山庄剑谱的贼人一样踹向她的膝盖让她跪下来,当着她的父母的面, 跪在她真正的妹妹面前。
这件荒谬的事被丹阳专注的眸光制止。
郡主似乎很期待看她这一脚踢出去, 视线中竟有淡淡赞赏——那是对活人最后的赞赏。
崔喜赔笑着放下扬起的腿, 火速退到一旁,缩成沉默的影子,不被郡主看见。
“……”
楚嫣低垂着头, 嘴角讽刺地提了下。丹阳可不是在帮她, 不仅对她跪在地上乐见其成,还想以她的名义杀了崔喜。
其实不必找借口, 她想要她跪下多得是办法,光是她身后的楚夫人——
想杀崔喜,也是一抬手就能办到的事。
她却要放纵在场几人的心怀鬼胎, 高高在上欣赏够他们彼此误解、厮杀,等到相互折磨得筋疲力尽、你死我活, 再幽幽出现杀死最后一个。
她擅长给人希望,更擅长让人带着无尽怨恨去死。
常人难以理解的仇怨被她玩弄掌心,这身白衣……还真不衬她。
去见纤纤之前,楚嫣沉浸在绝望与无力的愤怒中,甚至怪起多年前救出小女孩的自己。
经历是有用的,随意起些波澜就足以铭记终生,它又似修整木雕的刀,用疼痛将多余的怜悯、骄傲、愤慨……统统削平。
但有时削得太过,反而破坏了整体美感,所以活着的每一刻都该小心翼翼。
纤纤说,你救了她的命,就算你现在冲上去打她一巴掌,她也不敢一刀捅回去,只会折磨你,让你自己求死。
人总是一时半会死不了的,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突逢意外。既然打不打这一巴掌都是一时死不了,何不打呢?至少你不打她不疼,你打了她才疼。
楚嫣仍没有上去打一巴掌的勇气,但已能直视郡主的眼。她看见崔喜退下后她的失望,看见这不过是一双人眼,长在一张漂亮的人脸上。
楚夫人说明来意,并将装有解毒丸的小圆瓶放到桌上,以表忠心。
一抬头,却见郡主直勾勾盯着自家女儿,而自家女儿也着了魔一般一改往日怯弱与郡主对视。
楚夫人皱眉,刚要拉拽楚嫣,听郡主慢慢重复她的话:“只要我能息怒,什么都愿意?”
楚夫人一喜,以为此事有转机:“是,是。”
“她从此不姓楚,随林语姓林,跟在我身边服侍,也愿意?”
楚琏:“!”
他按耐不住面上的怒气,怒瞪郡主。不姓楚!怎么敢说出这句话!
楚夫人扯住楚琏的袖子,低声问:“……敢问郡主,这位林语是?”
“我的婢女。”
“……”
在前方站着的楚嫣忽然回眸。
她身后站着的两人表情狰狞,很想生气又必须压抑,想端父母的架子又自知没有资格,想动用武力也得掂量一下郡主被激怒后会不会重写楚氏族谱。
大概还有——既想松口把一个烫手山芋、寡妇女儿丢出去平息怒火,又不想自己颜面有失。
楚嫣轻嗤着笑了。她笑得很轻,只有面前的丹阳郡主能看见、听见。
什么东西被撞掉了,接着是一声惊喘。
楚琏夫妇一愣。
郡主伸手抓住了楚嫣领口,狠狠往回一拽。
“……别动!”楚夫人低喝,“郡主根本不想伤嫣儿。”
-
“你说,你都快被我逼疯了,她怎么还不出现呢?”
慌乱之下,楚嫣勉强撑着榻上安放的矮几,难以置信望着眼前逼近的脸。
抓住她领口的手指长而白,谷南王府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将习武带来的伤痕抚平,肤白细腻,光照下润着一层如玉色泽。
这样的手哪怕抓皱了她的衣服,都该是她衣服的荣幸。
也只有楚嫣才知道,这人用的力有多恐怖,她仿佛听见她的衣裳在不堪重负地发出声响,随时能被撕裂成几段。
这种情况下,她不得不顺着这只手的力将腰低下去、再低、更低。
即使是一家亲姐妹,两人距离也太近了。何况一个眸中满是阴谋得逞的恶劣,一个因太惊恐而瞳孔轻颤。
“她……”
“她不是在乎你吗?怎么不救你?”
这人红唇微勾,声音压低,上挑的眉却压不住某种兴奋到极致的愉悦。
她问着话,更像直接给这句话答复:‘她不在乎你,所以不来救你。在这里记挂着她的你就是个傻子。’
“她教你偷我的东西,脏你的手,我主动给你,让你这双绣花绣草的手干干净净,谁对你好,你看不出来?”
“她又教你摆脱我,解毒丸一颗不吃,届时你的毒发作,还不是我替你解毒。”
“她害你害成这样,你还要帮她说话?”
屋内另外二人的视角,就是楚嫣主动向丹阳郡主贴近,两人不知在耳语什么。
须臾,楚嫣的耳朵慢慢红了,烧得整个脖颈都在红——楚琏面色古怪与楚夫人对视,二人疑惑又尴尬。
“……是你。”楚嫣抖着唇,“是你给她下毒,是你绑着她,是你……”
“她究竟给你吃了什么迷药?不过半个时辰,你就完全不一样了。”
然而楚嫣的控诉没被人听进去哪怕一个字。
丹阳对楚嫣的改变感兴趣,对那个能改变的人更感兴趣。她松开手,令楚嫣得以从那股逼人的冷香中逃脱。
“留与不留,看你自己。”
“……”
矮几上放着的那瓶中只有三枚解药。纤纤说得对,哪怕她如郡主所愿在这院子里住一晚,到她手中的解毒丸也不会有三枚。郡主会用各种各样使她自取其辱的借口克扣解毒丸的数量,直到每次给一粒,半粒……到那时,哪次赏给她一整粒,她都得感恩戴德。
“不。”
楚嫣颤着手一点一点抚平领口褶皱,不管楚琏夫妇的表情,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嫣儿、楚嫣!”
“郡主,嫣儿她不懂事,我马上……”
微微发红的眸盯着那人身影远去,被冷白的天朦胧。
榻上那人已懒得听别的话,支着脑袋闭目养神,随意搭在膝上的手指轻敲,似乎在等什么。
等一个点,等受不了这两人聒噪的爆发点。
…
楚嫣刚出院门就被武婢拿下,在楚琏夫妇强行送客之后,她又被押了回来。
武婢可不留情,直接将她摁到地上,骨头重重撞击铺了地毯的木板,发出沉闷声响。
“痛么?”
那股熟悉的、令她毛骨悚然的冷香再度靠近,这人含笑问她:“何必呢?跑了也要被我捉回来的。”
“我再问你一遍,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楚嫣几乎将口中软肉咬出血。
她才要开口说死也不留时,眼前白影一晃,丹阳郡主又远去了,只女声似鬼魅幽幽飘近:“或者,你让她来求求我,今日的事就算了。”
后背压着她的手如铁爪一般,她直不起身、抬不起头,听丹阳说完又神经质地笑笑,好似已想到另一人的白衣被鞋底踩脏的场景。
——光是想到纤纤的衣服会被这人弄脏,楚嫣就恨得要命,她一字一顿:“不、可、能!”
她的情绪这样强烈,她求死心切,就巴不得触怒这位郡主,手起刀落杀了她了事。
可她只听到那人轻轻地笑了两声,无所谓道:“你一日不松口,楚琏夫妇一日不敢吃解毒丸。这毒会痛得他们夜里生不如死,而你身上的毒,轻多了。”
白衣飘然而至,那人冷到极致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毒发作时只会觉得饿,喝碗鱼汤就能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