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大夫给他扎了两针,薛应挽是醒了,但是整个人却失了魂一般痴痴傻傻,双目无神,问什么都答不上。
柯琼与家人商议一下,决定带薛应挽到已经离村的舅舅家暂住,每日给他送点饭食,因着不知道名字,干脆就傻子傻子的唤着,反正薛应挽也听不懂。
当然,听完这些,薛应挽自己也再一次迷糊了。
三日前?记忆中自己三日前,还与越辞一道在浔城忍受寒风凛冽,现下一转眼已是阳春三月,还留在了这个极为平和的村庄里。
魔族呢?那些流离的百姓呢?
思来想去,换了个法子,问道:“柯姑娘,敢问如今是哪一年了?”
柯琼双手背在腰后,好奇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观察着薛应挽面上表情,把人盯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笑吟吟回答,“今年是楚阳历第五百零九年了,你什么都不记得,问年份做什么?”
话音落下,薛应挽却是心中重重一震,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可能?
他分明记得,今年是楚阳历四百零九年。
为什么凭空多出了一百年,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到百年之后?
柯琼见他面色不对,以为薛应挽又犯了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薛应挽脸色苍白,抑住嗓音颤抖:“我没事……柯姑娘,那敢问,你知道朝华宗吗?”
柯琼看他的表情更奇怪了。
薛应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找补,柯琼已然说道:“你说你没有以前的记忆了,为什么还知道朝华宗?”
“我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所以才想知道,”薛应挽带着试探性的追问,“朝华宗,还在吗?”
柯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朝华宗是鼎云大陆第一剑宗,要是不在,能去哪?”
薛应挽又问:“那霁尘真人呢?”
“霁尘真人哪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许是又在闭关修行吧,”柯琼问道,“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薛应挽怔然,良久,缓缓摇头。
“只记得这些,再多……也没有了。”
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与自己记忆里的背道而驰。
这个世界没有过魔物侵袭,朝华宗没有灭宗,师尊没有因为自己而死,就连自己……也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可倘若他没有死,那记忆中死去的师长,覆灭的宗门,滚热如熔炉的岩浆,那些又算什么呢?
庄周梦蝶,或是一枕黄粱。
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柯琼再次发觉他状态不对,忙伸手扶住薛应挽:“你,你没事吧?要是想不起来就算了,你,你还想知道什么随便问就是了。”
薛应挽摇头,对她温和一笑:“无事,方才有些头晕,现下已经恢复了。”
心中却想:如果他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是不是其他的也没有改变?那现下的自己如今又算是什么身份?这一百年间,又有多少他不知晓的事。
薛应挽心中已有了打算,他想去寻戚长昀,似乎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境地,只要戚长昀还在,便会令他有一种安心感:“柯姑娘,请问你可知道从此处,要如何去朝华宗?”
柯琼讶异:“你才恢复不久就要走么?”
“是,我的确记忆尽失,能记得的只有朝华宗,也只能去那处尝试。何况我在此处已经叨扰许久,现下……”他摸了摸袖口,发现身上空无一物,难堪道,“现下我囊中羞涩,柯姑娘,等我有了钱财,一定再来感激这几日收留之恩。”
柯琼摆摆手,大方道:“这倒不用,我们也没做什么。何况其实我们本来想着,你虽然是个傻子,模样却长这么好,和我姐在一起,往后你也有个栖身之所,不会亏待了你。”
薛应挽这回才是实打实吓了一跳。
柯琼哈哈大笑:“骗你的骗你的,看给你怕的!”
她是个爽朗性子,当即告知,其实此处便离朝华宗不远,是长溪镇治下的一个小村子,若要到朝华宗,顺着官道一直走,约莫大半日便能到。
又想起什么,说道:“不过,你要见霁尘真人倒是不太容易,我听说霁尘真人已经很多年没下山了,要见到,也只能是朝华宗弟子才有机会。”
“倒是也巧,前两天我上镇子里,正好听说朝华宗五年一届的招新就在这几日,你要是对自己有信心就去试试,要实在不行,回来和我姐成一对,当我姐夫也是个不错选择。”
薛应挽从前本就容易羞赧,若是与人互论道理还能争上一二,偏就这种调笑话语无可奈何。脖颈便红了一片,磕磕巴巴地朝她行礼致谢,头低得没抬起来:“多谢姑娘厚爱,但我实在,实在是……”
柯琼哼笑一声,往他怀里塞了个大饼。
“瞧你这模样!赶快去吧,再过两日,怕是就没机会了!”
*
薛应挽身无一物,只带着一只柯琼给的大饼当干粮啃食。他记得自己从前已结金丹,可现下不知为何,又回到了炼气修为,且灵根完整,能丝毫无碍地感应天地灵气,说是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他尝试引灵入体,只闭目感悟,便能十分清晰觉察出方圆百丈内万物之景。空气中些微灵力如粉尘般漂浮,似能与之对话,一时丹田烘暖,意念与周身灵力流转相合,竟是极为顺利。
这是他此前从未有过之感,便是前尘在尽心修行之时也从未体验,想来,是体内丹田盈聚丰富灵源之因。
再睁眼,已然灵台清明。
若是勤加修行,想必假以时日,便能再次结丹。
当真如柯琼所言,此处离朝华宗极近,只走了两个时辰,薛应挽便对周遭景色逐渐了然。
他曾经在长溪的几月时常会到郊外采集野菜或观赏风景,百年过去,溪流山林如旧,连最为喜爱的花叶都盛开得更为茂盛,几乎连成了一片紫蓝色花海。
一路惬意,半日脚程,便重新回到了长溪镇。
因着这几日是朝华宗招新,多了不少世家子弟与修行者,市集摊贩多了数倍,吆喝声不绝于耳,一个平日里安静的小镇,如今看来有着却不逊于都城繁华。
亦有不少人学会抓住商机,开设各项与入宗选拔有关服务,什么倒卖能短暂增强修为的灵药,学习二三朝华宗公开的基础养身剑法,亦或找前界弟子打听选拔内容……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在不确定现状的情况下,他不能用这副容貌回到宗内,干脆寻了个擅于易容的铺子换了副容貌,又替人打了三天工当做报酬偿还,这才赶上朝华宗最后一日的招新。
许是最后一日缘由,朝华宗山脚围观之人比前几日都要更多些,薛应挽报上名姓,便回到了人群中,等待弟子唤名姓上前。
朝华宗身为鼎云大陆三大宗门之一,招收弟子条件也极为严苟。五年才开启一次招新大会,又分两轮测试,第一轮为最初测试资质灵根,朝华山下有一颗巨大的验灵石,通常年龄在二十以下,修为达到筑基以上的三灵根弟子才能通过。
薛应挽现下这具身体并未达到筑基要求,按说年龄也远超要求,如今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机会,倘若无法通过测试成为弟子,便只能再寻他法。
“陆夕,杂灵根……不合格,钱礼,四灵根,不合格,梁丘志,三灵根,筑基中期,合格……”
随着一名又一名修行者上前,薛应挽发现,这次负责灵石测验的弟子他似乎认识。是从前在药草堂负责炼丹的一名弟子,他常送药草到天照峰,二人有过不小交集。
“下一位,戚挽。”
薛应挽迈步而出。
填上的并非薛应挽三字,而是随前几日帮忙的铺子老板戚姓,单一个挽字,弟子唤的,正是他名字。
他将掌心搭在验灵石上,接连忙碌数日的弟子已然有些昏昏欲睡,本是机械地例行记录,却在看到验灵石的瞬间睁大双眼。
原本剔透晶莹的白玉石,而今竟明光烁亮,炳如日星,照彻整个测试区域的小结界,连测试弟子也为之惊撼,颤着嗓音念出他成绩:“戚挽……炼气八层,合格。”
单灵根之人世间万中无一,便是顶尖宗门,每届招收弟子中也很少能出一人。灵根越纯粹,资质愈佳,日后修行速度亦会快人百倍。可同时过高天赋也会引来他人嫉妒暗害,是以正式入门之前,遇到单灵根,或是双灵根弟子,皆不会公布灵根,只公布境界。
外界之人不明所以,自然也不会觉得薛应挽是单灵根,有人疑道:“就算是双灵根弟子,炼气期也可以入宗吗?”
双灵根弟子本就修行快人许多,又怎会在区区炼气期,可既然是朝华宗下的决定,虽说不满,却也无人敢提出质疑。
薛应挽则是看向那位弟子,若没记错,他应当叫做路彰,他刻意用从前语气相问:“这位师兄,宗门许久没有单灵根弟子了吗?”
路彰也没想到这次竟会有单灵根弟子,他道:“是啊,几十年没出过了,上一个还在百年前呢,”又问,“你是单灵根,为何境界如此之低?”
薛应挽道:“从前一直跟着家中忙农作,虽有感应天地之气,却从未想过修行,今日也只是想来试一试。”
路彰点点头。
的确有不少人天赋异禀,虽能感悟天地却没有引路之人不懂修行,白白荒废这一身好资质,何况出生于农家孩童,怕是没有时间去仔细修行。
他翻了翻薛应挽登记在册信息:“嗯€€€€平吉村人士,世代务农为生,哎,能出你这样一个天才,你家中往后也不必在愁吃穿了。”
薛应挽一直观察着路彰表情,却没从中发现任何异常,又作不经意问:“我从前邻村也有个结拜兄长,据说也是到了朝华宗拜师,这下好了,往后可以一起修行了!”
路彰问:“你结拜兄长叫什么名字?”
薛应挽道:“好多年前的事,又是小时候,过去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就记得和我名字中有一字相同,叫什么挽……”
路彰仔细想了想:“我们宗门没有第二个名中有‘挽’字之人,怕是你记错了吧。”
薛应挽低下头,低声道:“也许吧,不过也不抱什么希望,可能他当初压根就没能进朝华宗。”
路彰将一枚用灵力刻印过的小木牌交到他手上,道:“到一旁等着吧,今日就是最后招新,结束了,与我一道上山,准备第二轮弟子测试。”
薛应挽用不出差错的笑意应下。
平白消失了百年时光,连唯一一点痕迹好像都被这个世界彻底清除,一干二净。
他垂下眼眸€€€€自己现在又算是什么呢,当初那些记忆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他究竟……又是否真的还是从前的那个薛应挽。
随着最后几名弟子得出检测结果,这一届朝华宗弟子招新就这般宣告结束。
四灵根,三灵根筑基以上弟子二十八名,不宣告灵根结果之人四名,共三十二人,却独独只有薛应挽一人处在炼气期。
路彰带着今日通过第一轮的弟子准备上山,却远远出来一道声音:“且慢!”
本已经逐渐散去的人群一道回头,看向远处而来的之人。
此人约莫四十来岁,身肥体胖,膀大腰圆,一身金丝宽袍,富贵显容,身后携两名小童,还有一紫衣锦袍,眉目不耐的少年。
路彰微微皱眉,掀眼看去:“今日招新已经结束,你还有什么事?”
那胖汉面上笑意不减,抬着笨重的两只腿跨步上前,靠近路彰,往他手中塞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我家小儿路上遇着点事儿耽搁了,这才赶到,还劳烦仙长通融通融。”
那钱袋锦缎所制,凹凸不平,路彰只一模,便知晓里头装的全是灵石。
他将钱袋推回胖汉手中,话中已然带恼:“你儿子来晚了,招新结束了。”
胖汉依旧带笑,挤眉弄眼道:“通融通融,我和你们禄存长老以前还交好呢,打过招呼的。”
“验灵石已关,我也已将今日人数上报,还是请回吧。”
“这有何难?我儿子也是三灵根,把里面最差的换成他也是一样的!”
路彰喝道:“我朝华宗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若是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胖汉也不服,指指点点说:“你一个小弟子说的话算什么,你让你们长老来和我说。”
方才围观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插话道:“不是有个双灵根还没到筑基期,不如将他换了,或者出来和这位公子比试比试,谁赢了,谁就拿这最后名额,如何?”
胖汉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你们朝华宗不是说没到筑基期不招吗?为什么他炼气就行?双灵根也不一定就会修行啊,我儿子已是筑基中期了,他不成,那人凭什么就成?”
路彰从未经历过此事,长老又叮嘱过不能随意动手,恼怒道:“分明是自己来迟,你们,你们简直……”他取出弟子玉牌,忙向宗门禀报发生之事。
紫衣锦袍男子神情轻蔑,扬了扬下颌,懒散道:“怎么,不敢?还是要我将朝华宗徇私招人之事公之于众,让大家评评理?”
“不就是迟了一刻钟,让你们重开验灵石又不肯,那就实力讲话啊,”胖汉仗着与宗门长老认识,料定弟子不敢为难,哼笑一声,问身侧之人,“那名双灵根弟子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