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成海与几位长老仍在苦苦支撑,付谨之鏖战许久,弓箭不成,便换作长剑,以一己之力挡在弟子身前,喊道:“再坚持一下,已经向各门派发了求援,很快便会有其他门派弟子赶来相救!”
付谨之指尖掐诀,收弓,单手持剑,侧身斩下一只妖兽头颅。
他身形灵动矫捷,白袍翻卷,金色箭芒与剑光交汇,身上溅满污血,唯独神色坚毅,双目如星,宛若一道不可突破的高墙。
可惜,最终还是没有及时等到救援。
离开的路被堵死,整个流云山庄被源源不断涌入的妖物占据,踩着满地血肉,啃咬着弟子的尸体。
场上还站着的,便只剩下他一人。
最后一个弟子倒下,付谨之已然满身血污,可妖兽的攻击早已停止。密密麻麻的妖兽聚集在流云山庄的大殿广场前,尽数仰起头,望着依旧用拿剑不断斩杀的付谨之。
随后,是大批收到讯息涌来的附近门派修士,他们在山下集合,带了法器符咒,做足了剿灭妖族准备,一并杀至山门。
可论是谁也没想到,冲入山庄时,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幅景象。
浸满鲜红的付谨之立在尸骸血海中,手中提着一把沾黏着骨肉的剑,无数妖物将他环绕其中,甘愿俯首称臣,本能朝拜。
有人大喊:“付谨之,你竟勾结妖物?”
“不,不……那些妖物,在对他跪拜……”
“果然没错,是他联合妖物,覆灭了流云山庄……”
付谨之怔怔抬起头,对上匆忙而来的各大修士。他恍然清醒,意识到什么,手中剑柄一松,哐当砸落在地。
“不、不是……”
那些妖物依旧乖顺地匍匐在他脚下,付谨之惨白着脸色后退,妖物便同样往前移动,他厉声喊道:“滚开,滚开!”
朝别也在此时跃步而下,穿过人群,来到最前方。
付谨之双手发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希望,嗓音颤抖,不住喊道:“朝别,朝别……”他急切地要迈步前来,妖物也适时地让出一点位置,可最终,还是被弟子尸体绊倒在地。
“我没有,没有勾结妖物,”他双手撑地,仰起头,看向朝别,淌了满面的泪,“你相信我的对不对,你帮我证明,你帮我,你帮帮我……”
朝别说:“好。”
他轻而易举用灵流轰开了满庄妖物,腰间长刀出鞘,瞬间捅入了付谨之胸膛。
朝别声音很低,宛若气音,轻飘飘传入付谨之耳内。
“€€€€你知不知道,是你,亲手害了他们?”
付谨之脸上还保持着惊异与一点看到希望的期冀,却在刀尖深深没入胸膛后,眼中那点光芒逐渐黯淡。
他再问不出一句话,唇角溢出血沫,随着朝别抽刀,鲜血汩汩涌出,身体倾倒,与满地的艳红混杂在一处。
无数妖物见此场景,骤起暴动,朝别周身气场泛涌,重新抽刀而上。
其余诸位修士,同样随他去与妖物对战,许是付谨之已然倒地,这些妖物竟再没什么一战之力,轻易便被杀灭得干净。
朝别回过身,握着刀柄,神色苍白,目中哀痛。
“多谢各位及时赶来,虽未能阻止付谨之与妖物勾结,但幸好没让他成功脱逃,使其伏诛……我虽不是庄内之人,却深受庄主照顾,如今此事已结,还望各位,能让我……最后送庄主一程。”
不乏有人赞叹他的大义:“你是付谨之带来庄内,却愿意为了世间正义而选择亲手杀害自己好友,朝兄实在值得钦佩。”
“是啊,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付谨之竟会为了一己之私与妖族勾结,连自己的父亲,宗门都要陷害……”
“毕竟妖丹的诱惑实在大太了,顶不住也无可厚非,幸而有朝兄告知,才没能让这魔头计划顺利。”
朝别一一谢过,面色沉痛,只道太过哀伤,望众人能让他自己处理,这才又送了这些门派之人离去。
他在满地狼藉中站了许久,最后弯下身子,扛起唯一伤害留着“全尸”的付谨之,哼着家乡小调,缓缓往庄内走去。
*
付谨之伤得很重,醒来时,眼、耳、口、鼻处皆往外淌血,似乎不能视物,也不敢相信自己仍旧活在世上,缓慢地抬手向外摸索。
一块冰冷的硬物被塞到他掌心。
付谨之一点点抬起头,朝别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睡得如何?”
付谨之嗓音极哑,像是暴晒过又撕裂的河床:“朝……别?”
他嗓音太轻,朝别侧过耳朵,辨认好一会,才应道。
“是我。”
付谨之要挣扎起身,却又无力,只得向着声音方向膝行几步,慌乱求助,“父亲,母亲,大典,朝别,快去救……”
最后一刻的记忆倏然回笼,便又怔怔后退,颤声错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掌心覆上他手背,让付谨之清晰感受到手中物件存在。
付谨之匆乱地去摩挲那件硬物,只一下,便清晰辨认出那是朝别小时曾赠予他的骨坠,重重呛咳数声,吐出一大口血沫。
“是你,是你……”付谨之睁着茫茫然地双眼,去寻找朝别方向,“你,你来找我了……”
“后悔吗?”朝别掌心移上脸颊,逼着已然无法视物的付谨之仰起脸面对自己,“我的家人,也是这样死的。”
朝别话语听不出感情,指腹摩挲着付谨之脸上渗血的伤口,“如果不让你也亲身体会一下这种感觉,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死……了?”
“死了,”朝别道,“没有一个活口,你们流云山庄杀的。”
付谨之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很快,意识到什么,艰难地撑着身体,凭借声音来处,一点点摸索着爬到朝别脚边,额头重重嗑在靴面上。
“是我,是我对你不住……”付谨之鬓发散乱,因着血液沾黏干涸,整张脸极为狼狈可怖,早已没了从前清秀雅俊模样,“可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我可以,我可以补偿你的……”
“补偿?”朝别笑了一声,“要给我什么,金银钱财,还是名声地位?我这十几年,你轻轻补偿二字,就能抹平一切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无可挽回,可这些年,我将你当做至亲对待,”他声音变得细小,近乎无措地喃喃,“我父亲,也将你不薄……”
“闭嘴!”朝别忽而暴怒,抓起付谨之头发,将他连同脑袋一起拽扯起,声色俱厉地质问,“你怎么还敢再提到付成海?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猪狗不如的爹商议什么吗?”
他咬牙切齿,心口一阵热血兀地上涌:“你不仅背叛我,你爹也嫌弃我,只因为一个宗门施压就将我随意交出去。那三日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他们用鞭子抽打我,种种手段折磨我,更是骂我如犬豕彘猪,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甚至还想要我性命……我将你当好友,你将我当什么,一个仆人,随手丢弃之物?还是一条狗?!”
越说便更为愤然,将他发丝重重一甩,推倒在地,付谨之咳嗽数声,鲜血从五窍而出,蜷起身子在地上发颤。
“朝别……”付谨之撑着身体,低低唤了他一声。
“闭嘴,闭嘴!不要再叫我!”
朝别猛地踢了一脚桌子,不愿再看他一眼,他背过身,闭上双眼,心中愤意难平,双拳掐入掌中,痛楚同样蔓延至心口。
他冷冷开口:“我不会杀你,你就这样活在世上,感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吧。”
良久,屋中陷入沉默。
随后,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付谨之重复着这几句话,不知是对家人,还是对朝别。
一遍又一遍。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
朝别依旧没有回头,他手掌握得发痛,青筋迸在小臂上,仿佛屏着那口终于大仇得报的气,终于畅快,终于称心如意。
直到声音渐小,消失不见。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静得能听见屋外风吹叶动之声,€€€€€€€€,混杂几声断续鸟鸣。
朝别讽刺笑了一声,转过头,脸色骤变。
柔软的衣物铺落在地面,蜷成一团雪似的白,尚带着斑斑点点的红。
付谨之就这般平静倒在地上,眼,鼻中的血已经不再流淌,整个人如同死物没有一丝半点生机。
不知为何,朝别去探他脉搏的手臂有些颤抖。
指下平静的柔软的皮肉昭示着再真切无误的信息€€€€这具身体连同元神,早就被付谨之自曝毁去,一切空空如也,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一具空荡荡的肉身。
“起来!说话!”朝别再一次气愤,抓起他头发,面色狰狞地瞪着付谨之,“别在我面前装!”
对方没有反应,掌下触感的脑袋与身体就像一个柔软的沙袋,轻易能在掌中晃动。
隔了很久,朝别眨了眨眼睛,才确认付谨之真的死了。
骨坠上的红绳缠在付谨之几个手指上,随着尸体晃动也一并在空中摇摇晃晃,朝别猛地扯了过来,绳线也就啪地一声断裂了。
“你活该,”他唾了一口津液,狠狠骂道,“你根本,不配拿我的东西。”
“你倒是聪明,知道活着,会被我折磨,干脆选择了个最快的解脱。”
“是我大意了,就该留着你爹,留下几个人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看着付谨之七窍流血,肮脏污秽的脸,又一声,一声地放声大笑起来。
十五年,足足十五年。
终于报仇了,那一日全族覆灭,亲人死在眼前的痛苦,也让付谨之尝了一遭。
朝别面上是难以言喻的开心和畅快,恨不得拍手称赞:“也好,也好,死了也好……你活该啊,付谨之,你早该死,在十五年前,你就该死了……”
他用力将朝别尸体丢到一边,恶狠狠踢了一脚,随后跌撞着,靠桌案一脚缓缓坐在地面,眼眸眯起,轻蔑地看着窗外夕阳余光下,被自己亲手毁灭成断壁残垣的流云山庄。
薛应挽胸中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闷燥与痛苦,像是朝别的心中冒出一个黑色旋涡,内里是无穷无尽,如何也填补不上的莫大空虚,要将摇摇欲坠的朝别吸入旋涡的中心,将他与这座塌塌的流云山庄一起彻底吞没。
第64章 朝别(六)
薛应挽眼前视野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细纹, 像虬结的蛛网,或是琉璃碎裂的纹路一般错乱。
他与朝别在那间屋子里足足待了七日。
倚靠桌脚而坐,付谨之尸体就在一旁, 因着灵力相护,竟一直未曾发腐泛臭。
胸口的玉佩被取下, 连着骨坠一起放在手中被捂得发热。朝别木然地看着窗外日升月落,不知何时露出的两只狼朵耷拉。
第八日, 听闻消息的喻栖棠从百花谷内赶回,闯入早已一片废墟的流云山庄, 在空旷的殿前大喊:“朝别, 朝别, 你给我滚出来!”
她提着软剑,一间房一间房的找, 很快, 随着屋门被踹开,大片毒辣日光鱼贯而入。
朝别耳朵晃动两下收回,抬头看去,正撞见喻栖棠一张清丽的脸蛋满是愤然与不可置信, 眼圈鼻尖发红, 显然才哭过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