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不迭迎上去,不由自主板直了腰: “头儿,凌,凌前辈……”
凌怀苏冲他稍稍颔首: “什么时候醒的”
程延一边领他们上楼,一边一板一眼地回禀: “九点半左右,医生查看过说没什么大问题。但醒是醒了,就是……”
他忽地欲言又止,露出一个像是牙疼的表情。
凌怀苏瞥他一眼: “就是什么”
说话间,几人已经抵达病房,程延在房门前站定,一脸难以言喻地拉下门把手,比划出个“请”的手势: “……您进去就明白了。”
门缝被悄然推开,里面时断时续的说话声响起。
“姐,我是小祺啊,陆祺,你还记得我吗”
“……”
能听出陆祺刻意放轻了声音,但语气里仍难掩担忧: “不会真把脑子摔坏了吧姐你别吓我,你,你说句话……”
病房内,谈初然靠坐在床头,额头缠着一条白色绷带,察觉门被推开,她怔忪的视线越过陆祺投来。
落到凌怀苏身上时,那双茫然的眼睛微微一睁,像是突然有了焦距,谈初然动了动嘴唇,艰涩道: “大师兄……”
陆祺背对着房门,又光顾着说话,丝毫不知身后来人,闻言一愣,试探性接话道: “沙师弟”
程延: “……”
他匆匆上前把这现眼包拎开,腾出病床前的位置。
谈初然脸上仍挂着如梦初醒的迷惘,像是从一场长久的大梦中醒来,不知今夕何夕。人还是那个人,可气质就是截然不同了。
她定定地看着凌怀苏与镜楚,庞杂的记忆在眼里融化,逐渐化成了一把碎光。
那些碎光越积越多时,她仰头闭了闭眼,复又张开,忽地笑了: “大师兄,真的是你们……没想到,还能有再见的一天。”
魂魄入轮回,每一世的相貌都会发生改变,又因生活经历的差异,性情品格也会不尽相同。若非通过特定的搜魂手段,单凭肉眼是很难认出魂魄的主人的。
可凌怀苏仅凭那带笑的一眼,便认出了故人。
他跟着笑了,像过去那样,摸了摸她的头: “嗯,小师妹,好久不见。”
小师妹
程延愕然的视线在屋内几人游走一圈,最后落到陆祺身上。
万万没想到,这人跟着出了一趟外勤,领回来三位祖宗,其中一位还是与他们朝夕相处,互相拌过蒜的。
这是什么魔幻锦鲤体质
“锦鲤”陆祺愣愣插话道: “初然姐……你还是初然姐吗”
谈初然闻声转头,笑望了他一眼,依稀间又有了以前的影子: “放心,没把你小子忘了。刚醒时凭空多出一大段记忆,脑子乱得很,才没空搭理你。”
镜楚: “所以,你现在什么都记得”
谈初然,或者说云幼屏点了点头: “嗯,谈初然是我的……算是转世吧,感觉挺神奇,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云幼屏活泼,谈初然沉静;云幼屏直率,谈初然多思。乍一看,很难将这样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联系到一起。
就连她自己,面对同时蹦出的两套不同反应体系时,也感到有些不习惯。
云幼屏想到什么: “对了大师兄,还有一个人。”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还有一个人”是什么意思时,就见她神色一变,再抬头时,眼角眉梢又换了一副气场。
“师兄。”她缓缓开口,说的竟是古语,连语调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我是谢胧。”
目睹了这无实物变脸表演的一幕,程延和陆祺齐齐傻了眼。
却见凌怀苏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 “你我之间,还需要寒暄那一套么”
哪怕隔着四千年的生死,再次相见,师兄弟之间还是能轻松拾起从前的熟络。
谢胧也笑了: “师兄似乎早已猜到我在”
看到谈初然身上的两道魂影,再结合摇光山旧址里两人护魂灯的异状,凌怀苏就把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被业火蚀心花吞噬的痛苦太难以承受,云幼屏竭力抵抗,有魂消魄散之兆,而一旦魂魄散尽,就意味着连入轮回的可能都不复存在,此人的存在将被彻底抹去。
危难关头,谢胧一定是通过某种手段,强行拼凑回小师妹即将破碎的魂魄。而钟瓒千辛万苦找到的,只是一点微末的残魂,余下绝大部分都被谢胧护着,送入了轮回,也因此,钟瓒召魂才从未成功。
凌怀苏将自己的猜想简单说了出来,谢胧听完,抚掌赞叹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师兄的法眼。”
“行了,别拍马屁了。”凌怀苏一哂,复又正色道, “只是有一点我不确定,你是怎么护住小师妹魂魄的”
谢胧说: “傀儡分魂术。”
在他们几人中,谢胧是最擅长炼器术法一类的,傀儡分魂术是傀儡术的一种,连凌怀苏这种对术法一类不感兴趣的都有所耳闻。
因为它太过折损术主,是一门禁术。
凌怀苏微怔: “以自身一半魂魄为傀儡,包裹在小师妹魂魄之外,替其承受伤害。”
谢胧颔首: “正是。”
凌怀苏蹙了下眉: “可这样,你另一半魂魄不就……”
“烟消云散。”谢胧淡淡地续上他的话,不以为意地说, “但总比两人中有一人彻底消散的好,不是吗”
一句话把凌怀苏未出口的恻然堵了个彻底€€€€在那样的情况下,此举的确是最优解了。
“可当时,你并不确定小师妹有朝一日能够魂魄齐聚吧。”
若非钟瓒奉养着那一点残魂,并在认出云幼屏转世后放出,谢胧也许就要生生世世成为他人魂魄上的一层保护,既不能重入轮回,也全无意识。
与真正的魂飞魄散并无区别。
谢胧没有回答,而是把问题反抛给他: “师兄,难道换了你,便不会这么做了吗”
凌怀苏一愣,须臾,笑叹道: “难怪小师妹如今变得这般沉稳安静,原来是随了你。”
谢胧“嘘”一声,指指自己道: “某人听着呢,正嚷嚷着,让你少说她坏话。”
如今谢胧和谈初然两魂共身,所见所闻皆是相通的。只是无征兆变脸的场面有点惊悚,谢胧又初来乍到,不熟悉现代世界,为了防止吓到路人,他打完招呼便把身体控制权交给了云幼屏。
身体已无大恙,几人回到特调处,程延心思机巧得很,知道不便打扰他们叙旧,找准借口便识趣地开溜,临走还拖走一只探头探脑的陆祺。
面对谢胧和云幼屏,凌怀苏挑着重点,删繁就简地概括了之后发生的事:夙雾是如何谋算的,又是如何借天音塔碎片保留元神,并试图重聚天音塔的……最后,又简明扼要地讲了讲他和镜楚的推测。
“聚灵阵……”谢胧敛目思索道, “方才听师兄你说,如今的世间已没有修道者了”
身为亲历者,镜楚最为熟悉,他平铺直叙地将这一过程概括了一遍: “自从天音塔倒塌,魔谷被填平,灵气便有枯竭之势,仙门又在蛮荒之战中损失惨重,仙脉逐渐断绝,不到一千年的时间里,人间便回到了人的手中。”
谢胧: “重聚天音塔,必然需要大量的天地灵气,可若灵气枯竭,还欲强抽的话……那不成了灭顶之灾吗”
“正因如此,才万不可让夙雾得手。”凌怀苏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我尚未想通。”
“什么”
“我寄放在铃铛内的元神被惊醒,说明夙雾已有尝试之举。”凌怀苏道, “上次交手,她知道我们猜出了她的意图,若我是她,定会趁对方还未找出真正的阵眼,尽早启动法阵,以免夜长梦多。”
夙雾向来深谋远虑,行事之前,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
聚灵阵已成型,必需的天音塔碎片也凑够了,她故意搞假动作,让特调处误以为她需要更多的碎片,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那么……她在争取什么时间
谢胧沉吟片刻: “如今是哪年哪月哪日”
镜楚: “甲辰年,庚午月,己巳日。”
“原来如此。”谢胧掐指一算,然道, “她是在等天启日。”
“天启日”
“天启日千年一遇,七曜相连,地脉共鸣,灵气最为充沛,也最为躁动。很多炼器宗师都会选择那天开炉炼器,重要的祭祀也会在那天进行。”
镜楚道: “天启日在哪日”
谢胧道: “辛未月,壬申日。”
凌怀苏无意识转动着祝邪银戒,边忖边道: “也即是说,还有不足三日。”
那个紧张的数字一出口,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或许是气氛太严肃,云幼屏坐立难安地跳了出来,插话道: “我有一个问题,倘若我们知晓了法阵启动的时间与阵眼位置……该如何破坏”
说完,她蓦地端正了身体,已是谢胧占了主位。
谢胧面露忧愁地自言自语道: “小师妹,你出来前能否先打声招呼这样一惊一乍的,很容易吓到旁人……咳,说回正题,关于如何破坏,我有一个思路。”
“无论是炼器还是制作傀儡,其过程都大同小异,其中最重要也最难的一环,便是将灵材引入物内,形成一种叫作‘€€’的东西。”谢胧打了个比方, “你们可以理解为妖物的妖丹,是核心一样的存在,用以维持整个机体。”
凌怀苏领会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道: “你是说,只要摧毁这股‘€€’,整个重聚中的天音塔便会土崩瓦解。”
谢胧道: “不错。”
闻言,凌怀苏和镜楚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收回目光时,凌怀苏带了些笑意: “这倒和我们先前的未雨绸缪不谋而合了。”
从刚才开始,这两人便一直有意无意地对望。而每次一方看去,另一方总能在第一时间心有灵犀地接到目光,然后同时蜻蜓点水般错开眼。
谢胧的思想认知还停留在四千年前,没懂这二人频频眉来眼去的是何意,但他不傻,能从那明显不同寻常的眼神交织里,咂摸出某种难言的氛围。
怎么感觉……情意绵绵的。
这个词蹦出来的那一刻,谢胧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按下龌龊的揣测,默念两句“罪过罪过”。
但他又想弄清究竟是不是他多想,于是迟疑着开了口: “你们……”
话音未落,他浑身一震,再次换了里子。
上一秒还文质彬彬的人忽地笑出一口小白牙,云幼屏语速飞快地找补: “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哈哈哈……”
凌怀苏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无奈地摇摇头,带着一种慈爱而关怀的目光,高深莫测地拍了拍云幼屏的肩: “我收回刚才的话,再来一百个谢胧,也压不住你这动若脱兔的灵魂。乖,下次别跳出来吓人了。”
云幼屏: “……”
这个世界没爱了。
第61章 画像
“处长,这些文件需要您签个字。”
办公室内,几名调查员和助理站在桌前,毕恭毕敬地汇报着近期的工作。
然而恭谨正经只是表面的,实际上,几人内心的好奇已经按捺不住,仿佛住了只上蹿下跳的大猴子。
趁镜楚低头读文件的时候,他们的视线忍不住向旁边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