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时的霍隐,全然不似入魔时易怒易躁,反倒十成十的好脾气,瞧着老实且谦逊。
“霍某之所以策反常霖,乃是不信大周朝的文武百将,亦不信贪生怕死的门派。若来日贼寇攻城,如常霖之类的小人与敌人里应外合,倒不如事先挑出来灭了满门,便也不必忧心其他了。”
“果真如此,是否该夸一句霍掌门大义?”方柳却似笑未笑道,“说着大义凛然的话,恐怕还是为了灭门之后,从旁的门派里搜刮来的财物及功法,继而收为己用。”
否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调查、铺垫加以威逼利诱,又有十数高手从关外翻越暗路行至关内,只为将关内还未曾投敌的门派灭门。
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霍隐抿唇:“霍某不会否认确有此心。”
方柳但笑不语,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霍隐便继续说道:“可归根结底,一方门派隐藏关外并非易事,贼军驻守的城镇轻易去不得,绛云刀宗也不过是占据三处村落,挖了堡垒地道才勉强延续至今,何况还要分出心神探查外邦兵力虚实?”
闻言,方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策反常霖一事,或许有提前清除奸细的道理,却也是为侵占寻个正义的由头。
古来起义者,多靠所谓百姓接济、劫富济贫,关外虽有许多子民仍心系大周,可百姓尚且民生艰难受尽压迫,又如何能支持得了绛云刀宗的反抗。
何况门派掌门时常走火入魔,更适合做这等亦正亦邪之事。
方柳不做评价,不过时势造就罢了。
闻行道虽未同去寒州城,却也从霍隐的三言两语中,推测出了事情的全貌。观霍隐服下消散内力的解药,他拧眉不悦道:“既如此,暗示常霖派奸细前往武林盟又是为何?”
自认出闻行道,霍隐便知他定会询问此事,故而从善如流回答道:“因霍某不信武林盟,希望能了解武林盟内的动静,仅此而已。”
闻行道冷笑:“不信?霍掌门对武林盟又知晓多少。”
“不多。”霍隐直视对方道,“听闻新国都建在尚京城,与武林盟总舵相距不远。故此,霍某才令常霖派了奸细,探查武林盟是否也要如缩头龟似的,夹着尾巴一退再退。”
大约是见惯了溃败的周军、举宗搬迁的门派。
在霍隐心中,武林盟亦不过如此。
闻行道:“此事不必霍掌门操心,届时武林盟自有决断。”
霍隐:“可闻……将军,你自小在武林盟长大,难道就不感到奇怪么?”
不知所云之言,闻行道冷眼相对。
霍隐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武林盟自诩匡扶正道,武林盟主又是天下门派之主,然而自多年前合力铲除魔教之后,可还做过一件举全武林门派之力,为天下百姓打抱不平之事?”
闻行道淡声道:“霍掌门懂得挥刀之道,却未必懂得各方制衡之道,若当时武林盟一声令下,难道绛云刀宗便愿意上山入海听从调遣?”
先前郭征当得盟主,为人处世自有他的道理。
江湖各门派人心不齐,各有各的利益考量,举全武林门派之力并非易事。如今这番局势,尚且是方柳一步步促成,天下门派并非武林盟的傀儡。
“是霍某想当然了。”霍隐神情平静接受批评,“实不相瞒,若非常霖返回寒州城多日,却迟迟不曾回信说明奸细是否潜入武林盟,霍某本不打算现在便对寒月宫下手。”
这样一来,也就见不到方柳。
听到此处,方柳施施然挑眉道:“如此,倒要怪我们铲除奸细了。”
霍隐忙低头说:“不敢。”
算起来,他与方柳相识不过三四日,得见其真容更不过寥寥几盏茶的时间,可不知为何,却总下意识顺着对方。
许是方柳能压制走火入魔的自己。
又或许是因其令人不敢细瞧的容貌气质。
“霍掌门心怀大义。”方柳似是称赞道,“可依方某之见,照绛云刀宗如今的行事,此生恐怕难见收复北境的那一日。”
霍隐缄默不言。
方柳又轻笑反问道:“难不成这难题,霍掌门打算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霍某如何不知。”霍隐皱眉,“可霍某更不信大周朝廷。”
说罢,他才想起现下身在军中,曾经的武林盟天才弟子闻行道,如今已是大周朝的一名将军。至于出身萧然山庄的方柳,似乎也任了军中军师一职,且刻意隐瞒了武功高强一事。
实在是两人一身侠气。
谁能料想一介江湖中人,竟能坐到军中此等重要的位置。
思绪千回百转之间,霍隐恍惚如受当头一棒,惊疑道:“莫非二位是以武林身参军?”
方柳神态怡然,答非所问道:“关外几十里,有八百江湖豪杰集聚于此。”
闻言,霍隐心间一动。
朝廷与江湖向来两看生厌,常常一城之中各自为营,莫说融入其中一方,便连合作亦是难于登天之事。若两人未抛弃江湖身份,而是以武林豪杰之身,打入大周的朝廷之中,想必需要经年的布局方可。
不待霍隐思考周全,方柳瞧闻行道一眼,含笑道:“霍掌门,还未向你介绍武林盟新任盟主——闻行道,闻盟主。”
闻行道凝视方柳:“但依方军师行事罢了。”
霍隐心神俱震。
今日之事错综复杂,早已超出他预料太多,亦使他不得不承认,方柳格局确实远大于他。
怪道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尽管如此,霍隐仍旧有所顾忌,尚没这么容易交付信任。毕竟他身后是整个绛云刀宗,乃至关外数城内作为暗线的无数百姓,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现下唯能告知敌军人数。
方柳与闻行道不急于一时,左右霍隐眼下在他们手中,暂时翻不出军营之外。二人为霍隐选了一处离公幄近的营帐,以作休息之用。
霍隐当自己是俘虏,不曾想得了谋士待遇,便朝二人抱了抱拳,目送二人离开营帐。
“对了。”行至帐前,方柳倏而回眸笑道,“霍掌门,解药只可解一半毒性。”
说罢,转身潇洒离去。
闻行道紧随其后。
霍隐运行内力,发觉运转仍有凝滞,望着方柳背影轻声喃喃自语:“情理之中。”
相互试探。
都不曾交底。
.
方柳与闻行道行至两军交战处。
荒凉丘地,往北行几十里地,便是贼寇大军驻扎之地。
方柳抬眸远眺,遥遥望向北境以北,言简意赅将寒州城中发生之事娓娓道来。闻行道并肩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却听得认真,待他讲霍隐之事的清来龙入门,便换作闻行道讲述三日来军营内外种种。
互通有无之后,方柳徐徐道:“十三万大军,闻将军有何对策。”
闻行道回答:“便如那日沙盘点兵。”
二人默契愈深,许多事不必细说便心知肚明,那日说的是他们初来军营,围着沙盘点兵演练一事。
见方柳似有所思,闻行道继续说道:“近几年,与大周新关边军打仗的敌军,一直是被北邦称为神将的呼延勇所率领。若大军南下,必定由赫连皇帝或皇子统领,当年破旧雍门关之人,乃是北邦如今的赫连皇帝。”
那一战,大周朝损失惨重。
大军节节败退,甚至来不及摸清敌军特点,因此留给后来人的情报少之又少。
方柳若有所思:“近日小摩擦不断,但眼下呼延勇未曾露过面,更不必说赫连皇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能说幸而对方亦不知我们的底细。”
霍隐极其门派扎根于北境,对于北邦敌军的了解,必定远胜于他们。
并非不能派人去查,奈何时间从不等人。
二人并肩而立。
许久,方柳徐徐开口:“都道北境风凉,果然所言非虚。”
闻此,闻行道立时解下甲胄披风,便要为他披上。方柳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闻行道仍执着将披风搭在他肩头。
“闻将军。”
“何事。”
“无事,只想起莺州的风雨了。”
“待此间战事了,我随你回莺州。”
方柳却笑笑,不再多言。
第100章 画像
霍隐在军中住下。
无论是方柳抑或是闻行道,在他眼中皆是江湖中人,不曾想二人竟真懂得用兵之法。
且是善于此道。
方军师更是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几次三番用计将来袭的敌军一网打尽。
宿在军营这些时日,每日的训练及偶尔的迎敌,方柳皆会将霍隐叫上,丝毫不心软地磋磨使唤。时日一久,霍隐除却佩服方柳用兵之道,竟不知不觉养成了对其言听计从的习惯。
只是实在不知,方柳武功高强至此,何必要隐瞒?
眼见军营中将士们,愈发崇拜足智多谋的方军师,时常担忧军师再度病痛缠身,于是争先恐后帮他打水洗漱,恨不能连路都背着弱不禁风的军师走。
偏方柳长了一张惹人生怜的脸。
不言不语时,如同脱俗出尘之人,身形单薄衣袂飘飘,好似头发丝儿亦飘着仙气;偶尔骑于马上,笑着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北境的风一吹面颊便渐渐染了红粉色,瞧着的确手无缚鸡之力。
惹得众将士纷纷劝道“军师歇歇罢”。
分明腰间尚佩了一把剑,众人却只当那是方柳拿来防身的玩物。
害霍隐险些便要忘却,当初方柳是如何将刀剑架在他脖颈,轻描淡写将他“劫持”而去。
如此待了半月有余。
一日,霍隐寻到方柳,问道:“霍某何时能归家?”
方柳瞧他一眼:“霍掌门有要事?”
“敢问,为方军师寻来敌军情报,算不算要事?”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