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罢,他们岂敢去灌醉上峰。
另一边——
知州府最高的屋檐之上。
夜风清凉,方柳拎着清酒,仰望天幕皎皎明月,自在逍遥对壶而饮。有酒液顺着他如玉面容淌下,流过修长脖颈,没入青色衣襟之下。
闻行道追随而来,与他并排而坐。
方柳用手背拭去下颌清酒痕迹,复又将手中酒壶抬高,从壶柄间隙窥视月色,细细欣赏其上花纹:“许久未曾如此畅快饮酒。”
闻行道认同道:“嗯。”
方柳便转头瞧他:“如此,闻将军的酒呢?”
“……”闻行道静默一瞬,声音因窘迫而微微暗哑,“忘记了。”
只顾追随心上人,便忘了什么酒不酒。
闻言,方柳被其逗乐,朝人轻摇手中酒壶,教人听壶中清酒晃荡的水声。他玉容展颜眉眼如画,如水月色之下双眸半敛的模样,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鬼魅。
再饮一口,才说道:“闻将军可以一试。”
见状,闻行道瞧他手中对嘴喝过的酒壶,又瞧他唇珠上莹润的水光,久久不曾言语。
方柳摇着玉壶,悠悠道:“看来闻将军心不在此。”
闻行道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片刻,方柳边喝着酒,边语气懒怠地说道:“既想,为何不敢来拿。”
闻此,闻行道猛然抬眼。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一颗心乱如麻。仿佛过去经年之久,他才凑近方柳右侧脸颊,一触即分轻如尘埃,多一瞬都仿佛是亵渎了仙人。
“呵。”方柳轻笑,“如此胆量,整日醋坛子似的,做给谁看。”
言罢,一阵清风凑上前来,便有一朵春夜里含苞的花蕊,沁着极浅淡的馨香落于闻行道的唇。
令他心境如寒谷成暄。
一刹那,千树万树,心花盛放。
第111章 阳关三迭
仿若含了花蜜。
飘飘然如梦中之际,牵魂的冷香缓缓远去,方柳将酒壶的壶嘴抵在闻行道的下唇,微微含笑的眉目似皎皎弯月,嗓音清冽:“闻将军,脸红些什么?”
有微风拂面,有朗月天悬。
有好酒,
亦有情思。
以至于往后许多年,朝暮所思山高水远,闻行道都能清楚回忆这一夜的风月,与彼时彼刻风月不及的心上之人。
仅此一时,人间至幸事。
————
一个旧雍门关,一个衍城,乃是北州最重要的两座失地。
此前周军得胜失地收复,还不曾大肆庆贺,唯有朝廷首次封赏之时,众将士才松过一口气。今朝收复衍城,才总算有喘息的时间,遥想将来失地尽复、北州平定的盛世之景,不禁满腔豪情涌上心头。
是夜,众将士酩酊大醉一场。
不知今夕何时。
次日清晨。
临近开衙的时间,管家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三声敲击过后,顾择龄悠悠转醒,他昨夜喝酒喝得头痛欲裂,恍惚片刻才意识到此为何时何地,翻身下床,道一句:“请进。”
管家便推门而入,禀告道:“大人,住在府上的官员尚在休息,镇北军的将领们喝了彻夜的酒,方才醉眼朦胧离开了。”
顾择龄反应了半晌,才状似无意一般问说:“是么……方大人于何时离去的?”
“这……晚间便未曾见了。”管家迟疑片刻,道,“属下见其提酒飞檐走壁而去,方大人武功盖世,岂是我等能轻易窥见踪影,想是昨日已经提前离开。”
闻言,顾择龄点头。
他们皆公务繁忙,不知下一回如昨日那般饮酒相聚,须得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是北州彻底安宁之日。
令顾择龄不曾预料的是,约摸不过两个时辰,便在府衙见到了方柳。他素衣青衫,似寻常一般的清雅超逸,行路似飞燕游龙,步履如风。
因着先前帮忙之事,知州衙门的官吏皆上前问好。
方柳朝众人微微颔首,依旧是教人心驰神往的姿容,有礼却不乏清冷疏离的神态,于是官吏们只问候,再多亲近便会觉得未免亵渎。
顾择龄手中尚拿着本文书,迎上前温雅笑问道:“方大人如何来了,可是军中有什么要事?”
“并非要事。”方柳淡声道,“只是辞别。”
顾择龄大惊:“辞别?方大人?”
“是。”方柳缓缓说道,“如今的北州,军有能将、官有良臣,治下有朝耕暮耘的元元之民,朝中又得陛下的关注与扶持,已然无方某用武之地。”
闻言,顾择龄恍惚想起,近日几回匆匆相见,伴在方柳身侧的人越来越少,想必皆如依风和赛雪姑娘一样,早早回莺州去了。
如此看来,返京一事并非是无迹可寻。
然寻常官员,自是要调任的文书下来,方可回京述职。
唯方柳有所不同。
收复北州的时日里,他与皇城几乎日日有书信来往,道一句所言直达天听亦不为过。回京之事,想必早已同陛下于信中提过。
想到书信,顾择龄忆起尚在京城时的一件事——
陛下信任方柳,胜过信任朝中所有官员,乃至胜过信任身为其亲生外祖的邹相。因她心知肚明,虽然邹相支持她爱护她,可时至今日仍时不时困于她女子的身份,致使事情陷入碰壁的境地。
譬如任用女官一事。
当明新露生出用女官的念头,并以此请教近臣之时,其便立时反对道:“不可,这成何体统?!”
明新露不解:“有何不可,朕亦是女子。”
“陛下乃是天子之躯,九五至尊,自是与旁人不同。”
“既如此,那为何陈胜吴广要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彼时,顾择龄站在邹相后方,不曾开口言语。曾经熟读的圣贤书教导他,邹相所言并无不对,古往今来少有任用女官的朝代。
可少,并非没有。
这般想着,便见陛下拿出一封信,缓缓说道:“朕意已决,不必多劝。此前朕便传信问过方爱卿,你们且瞧瞧方爱卿回信。”
说罢,将信递给身旁太监总管,又在近臣中传阅。
信传至顾择龄手中,他伸手接的恭敬,垂首打算仔细翻阅,入眼看到信中开篇便是——
“此事可为。
女子德才兼备者众。
若成,陛下之功,大周之幸也。”
仅读一句,便觉羞愧。
思及此,面对方柳回京一事,顾择龄正容亢色道:“此话怎讲,方大人才高行洁至此,何处无有用处之地?!”
见他倏而这般激动的情状,方柳戏问:“顾大人不自信能光兴北州吗?”
顾择龄:“并非如此……”
“那便是了。”方柳缓声道,“此地,已不需方某驻足。”
顾择龄深觉怅然,无法与之共建北州繁荣昌盛的风光,却也不再多劝,只问道:“方大人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返京?可否太匆忙……”顾择龄皱眉不舍,“若可以,顾某还想招待方大人一番,设宴饯行,以祝大人日后官途坦荡。”
“不必依依饯别,无端增添许多怅惘。”
顾择龄无奈,却又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定之感。
一如既往。
行事随心所欲,且从来当机立断,悲欢离合仅属于追随者,仿佛是木人石心。可偏偏,他又是最柔情侠骨之人,持剑杀人衣襟染血都显得清冷慈悲。
顾择龄轻叹一声:“如此,顾某便不再多劝。”
“顾择龄。”
倏而,方柳唤了他的名姓。
顾择龄下意识高声应道:“是!”
方柳澄亮双眸直视他:“将来某日,右相之位当由你来坐。”
闻言,顾择龄一怔,忙摆手:“顾某——”
不待他说出自谦之言,方柳清冷声音平淡地打断道:“若无此心,便无须谈令天下海清河晏的话,安静治北州一处地界也罢。”
顾择龄便没了言语。
十数年寒窗苦读闻鸡起舞,为母亲与乡亲期盼的锦绣前程,更为少时便立下的太平盛世之誓。若仅为一方知州,造福一方百姓,怎称得上天下太平。
见他缄默不言,方柳继而娓娓道来一般道——
“此事说来不难。”
“邹家现在如日中天,邹相若是佞幸,必定紧握手中权势把持朝纲。然其为忠臣、贤臣,因此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