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 第4章

屋子什么都没有变,怀雍却觉得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窒息,像是浸湿的绸缎,层层缠上他的身体耳鼻,难以呼吸。

怀雍嘴唇嚅嗫,支支吾吾地说:“儿臣、儿臣……”

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大抵是父皇发现他被吓到了,自顾自又消了气,温柔了些许,安抚他说:“别怕,朕不是有意想要吓你……不过是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小娘子,你怎么就被吓到了?”

怀雍愈发小声:“儿臣不是被吓到。”

皇帝的手在他的肩头搭了一搭,又放下,遗憾地说:“你现在真的长大了,早几年你还小小的,害怕的时候,朕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哄,现在却不好这样子做了。”

是的。

以前父皇总会把他抱在怀里哄。

怀雍幼年的记忆千篇一律。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乖巧安静地待在皇帝寝宫隔壁的东暖阁里,连院子都不大敢去。

怀雍不记得是在自己几岁的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时候,他还很小……

有一次打夏雷,他被吓哭了。

穆姑姑没办法哄住他,只好抱着小怀雍去找他的父皇。

内阁院子是天下所有官员都梦寐以求的地方,但是与外人所想的不同,这里并不宽敞。

在内阁设立之初,场地比现在还要逼仄,阁臣们挤着办公,都转不开身,后来扩建过三次。

如今乍一看是颇具规模的,东为诰敕房,西为制敕房,南为隙地,而正中间是阁老办公的院子,也是最早的建的,后来只能往外扩建,是以这里像是蜂窝的心房被围拢起来,难以更改。

从正门进去是大堂,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木主牌位,穿过游廊,登上阶梯,就到了机要室,数楹的屋子每日都会满满当当塞满阁臣们,而皇帝高居最上首。

机要室总是关起门窗,拉起帘帐,常年烧着沉水香,光线低黯,云雾缭绕,像是永远不会散去。

一般来说,在这种商议国家大事的时候是不准打搅的。

但怀雍不是一般人。

他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他不知道皇帝是世界上最尊贵的男人,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谁叫他每次他一哭起来就要找父皇,要父皇抱,又每次都能得偿所愿呢?

穆姑姑会跟门外的值班太监先低声禀告,过了一会儿,门会慢慢地打开。

这时,门口的光会照进去,像是铺成一条狭窄的路,越过众人,越过桌子,指向父皇的方向。

小怀雍一见到父皇就不哭了,扭扭身子,从穆姑姑的怀里下来,乳燕投林般地奔到父皇的怀中。

父皇会一边抱着他,一边继续办公。

大人们所说的国家大事对幼时的他来说太过晦涩难懂,他窝在父皇的怀里没一刻钟就会睡着,睡着时也要紧紧地抓住父皇的衣襟不肯放开。

一直到他十一岁了,有一天父皇跟他说,不能再把他抱着睡了。

他还哭了小半天,说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半步也离不开父皇,父皇却笑起来,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擦眼泪。

之后过了两年,直到他十三岁去国子监上学了,回过神来,才发现父皇已经很久没抱过他了,他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

到如今。

怀雍渐渐长大。

他身边的同伴小男孩长成了男人。比如赫连夜,从去年开始就突然开始蹿高,已经比他高一个头,肩膀宽很多,胳膊也很粗;卢敬锡本来同他一样白净秀气,但是今年也开始有了男人的硬朗轮廓。

只有他,还没褪去稚幼阴柔,还是分辨不出男女。

父皇要他长成一个男人。

他也想要成为男人,但他就是没有男人样子,他自己也着急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又或者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怀雍不敢忤逆父皇,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也觉得我还小,再过几年再谈那件事也不迟。”

父皇问:“你知道怎么睡女人吗?”

怀雍心尖猛地一跳,差点蹦起来:“不知道。”

怀雍的身材小,手也小,被父皇完全握住。

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

父皇掌心的温度其实没有变,但他就是有一阵一阵被灼烫受伤的错觉。

父皇捏了捏他的指尖,不紧不慢地说:“女人的身体与男子不同,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们会长得与男人愈发的不同,女人的胸/膛不是平坦的,会长出柔/嫩的胸/乳,腰/肢也会变得更细,腿/间……”

话还没说完就被怀雍打断了,他听不下去了:“儿臣知道的,父皇!”勇气在第一句话就用完了,他别过脸,声音和肩膀都在发抖,“别、别说了,父皇。”

“哈。”父皇笑了起来,“你看看,雍哥儿,看你胆子小的,只是跟你说说而已,没说完你都羞成这样。找女人?哈。别到时候真的见了,羞得昏过去。”

怀雍闷不作声。

父皇摸摸他的头发,说:“不过呢,我们雍哥儿迟早要长大的,也不用怕,有父皇在呢。”

怀雍含糊地“唔”了一声,权当是回答了。

好不容易应付了过去。

父皇启程回宫歇息。

怀雍洗漱过也要睡下了。

脱掉了白日里繁复的锦衣华服,只着单衣的怀雍看上去身子纤薄极了,若说是男子,绝没有那么粗糙,可若说是女子,又不够柔腻。

越是在成长,怀雍越是不想去看,这个畸形的恶心的身体。

——“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去上阵杀敌,封狼居胥吗?”

怀雍一闭上眼,赫连夜对他说的话就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响起。

过了大半天了。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回答,他轻声说:“想的。我想的。”

躲在父皇的羽翼下固然可以遮风避雨、荣华富贵,但他还是无法遏制地渴望着宫外的世界。

他想去远点,再去远点,看看画上的大好河山。

他也想要有所作为,而不是困居宫中,荒废年华。

要等到他成亲了,父皇才能对他独立而放心吗?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怀雍想到了踏春宴。

过两个月,在皇宫的御花园会举办一场宴会,届时,全京城的贵女们都会被邀请。

名为赏花,实则是贵族世家之间相看未婚孩子的品质。

到时候还会进行文试与武试,让适龄的少年郎们展现自己的风姿。

他能不能去参加呢?

要是他参加,那他一定想要拿到第一。

让那些人知道,他是有男子气概的。

……

怀雍心烦,一连几日冷落赫连夜,除了“嗯”“哦”这样的回应,多的半句话也不肯说。

这天没下雪,出了太阳,倒有几分暖和。

午歇时,赫连夜非来找他,拉了他到私下单独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怀雍和他拌嘴惯了,更何况这回他们吵完架还没和好呢,便没好气地说:“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自小到大都不缺好东西,等闲的玩意进不了他的眼。

赫连夜嘻嘻一笑,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上好的锦缎,打开,里面放着一块香喷喷的掉渣烧饼,他献宝道:“你之前不是想吃来着?他们不许你吃宫外的东西。我要是正大光明地拿出来,你哪能吃得到?你摸摸,还是热的。”

怀雍愣了一愣,脸上融冰似的露出个孩子气的笑,星眸亦是一亮,高兴地接过饼来:“你这家伙,惯会使些鬼蜮伎俩……”

说罢,便要一口咬下去。

还没咽下去呢,赫连夜先急匆匆开口,耍赖地说:“喏,吃了我的饼,可不能再生我的气了。”

第04章 竹马

“呃。”怀雍喉头一噎。

赫连夜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咕隆。”

咽下去了。

怀雍:“……”

赫连夜计谋得逞,还要装模作样地说:“吃东西就好好吃,没得吃一口还往外吐的,你看看,你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说着,还闻了闻手心,又说:“幸好我买的是红糖馅儿的烧饼,闻上去也没有怪味。”

怀雍骂回去:“你嘴巴才有怪味呢!”

赫连夜把糖饼推向他,催促说:“赶紧吃吧,冬天里吃食冷得快,尤其是糖饼,放得稍久就不那么好吃了,还是刚出炉烫乎乎的最好吃。”

怀雍原还想骂他两句,但是一抬头,仔细一瞧,发现赫连夜身上腾腾冒热气,汗味微咸。

平民区那儿才有糖饼卖的,有五六条街那么远,而他手上的糖饼还是暖和的。

怀雍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里的糖饼,默默又咬一口,刚才第一口囫囵咽下去,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出来,待到这第二口才能好好地品味,无不嫌弃地说:“怎么有点咸,是不是你的汗沾上去了,脏死了。”

“哪有?”话音未落,赫连夜抓住他的手,直接斜探身子过来,在他咬过的地方又狠狠咬了一大口。

怀雍生气:“你怎么吃我的饼,被你吃的我还怎么吃?”

赫连夜很不讲究地说:“你别这么娇滴滴的,又不是小娘子,大家都是男子汉,军营里都睡大通铺,吃大锅饭,我咬了你一口饼怎么了?”

见怀雍气呼呼的,他这才上前把被自己咬过的那一小半给掰下来:“这样可以了吧?”

这小半块饼被他掰下来后却没有吃,而是趁怀雍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藏了起来。

赫连夜凑上前去,涎着脸问:“小主子,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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